|
与钱理群相遇 (原载湘声报文化沧桑)
到上海才一个月,我就得到了一个聆听钱理群的机会。其时他到复旦做一个系列讲座,总共有六次课。我早早地就赶到了,坐在会议室,心情却格外的平静。很好的秋日阳光,细碎地晃荡在红木桌上,时间的气息充盈着整个空间。我曾经以为作为一个老文学青年的学生,自己会情不自禁地紧张和兴奋,因为在此以前,我已经多多少少地读到了他的一些文字,通过一个朋友也知晓他作为一个老者对青年的理解和支持。当然,我也知道他的一些遭际和境遇。
他来了,夹着一个陈旧的公文包,个头很矮小,人却非常的精神,尤其两只眼睛闪烁着光芒。他的头发已经凋落得所剩无几,只见空疏的几撮白发。钱先生很容易给人一种老迈的感觉,毕竟已经六十多岁了岁月不饶人啊,更何况他即便退休,仍然为了他所爱的文学事业四处奔走。我坐在远远的一个角落里,隔着晃动的人群,突然地便无端的心酸起来。但钱先生是不需要如我之辈的感伤的,他是真切地践履了如鲁迅所言的\"个体的独立的精神自由\"的,即便荷戟独彷徨,置身于无物之阵,他也是无所惮惧的。他一开口,便完全地把我们这些倾听者忘却了,他给我们讲中国知识分子的人格面向,讲鲁迅的小说和周作人的散文,讲沈从文的生活变迁。他的声音分明是嘶哑的,却又浑厚,充满一种穿透心灵的力量。钱先生讲到激动的情景,便情不能自已,眼镜是取下来一会,稍稍停顿,眼神迷茫仿佛陷入一种悠久的眩晕,也许历史的画卷徐徐地在他的视野里展开,他触摸到了那些烟消云散的故事的疼痛,却又为无法言传的失语而黯然神伤。他斩截地戴上眼镜,回到了人间世,又开始娓娓述说。《孤独者》是他所喜爱的篇章,他说到了鲁迅的漂泊,无根的游荡,应者寥寥的大寂寞。其实先生是夫子自道,他说从退休后,反而无职一身轻,没有那么多的牵挂和禁忌,没有那么多的琐事和应酬,他简直是由衷地兴奋谈论他的生活。我们可以想象一个如此富有忧患意识的学者,离开了三尺讲台和他那帮北大学生,离开了他讲了几十年的鲁迅,当天鹅的绝唱终究无可挽回地尘埃落定时,他会是一种怎样的心境。
钱先生决不是自欺欺人的弱者,也不是在体制内如鱼得水的幕僚知识分子,他总是处在众声喧哗的背后,默默地做着他认为有价值的事情,然而他又决非事到临头就当缩头乌龟的孱头。我还记得他今年的《读书》杂志上发表的《救救孩子》一文,那种感情是在我们这样一个世俗的国度所难以想象的,他多年致力的中学语文教育改革问题也引起了重视。早年读先生的《心灵的探寻》,觉得好象是一把天火燃烧了一千年,在幽暗的历史变迁中重新接续了启蒙的火种,那些用血与激情书写的语词雕刻着理想主义的光芒,会在无聊和厌倦的人生里照亮生活的道路。我不知道先生以花甲之年,在我们这样一群隔膜的青年中间叙述着遥远的历史与心灵,是凭持何等的精神源泉。钱先生自嘲地说道,到了晚年他才真正地理解了鲁迅,也才切实地体会到了漂泊的洞察。先生简直是手舞足蹈了,他旁若无人地说到了晚年,他才可以自由地言说,也就是先生自谓的\"胡思乱想,胡说八道\"。其实,这远不是一种油滑和调侃,也决非一种策略和绝望,先生深受鲁迅的影响,照他的话说是永远也无法走出鲁迅的迷障,也就是说他是求真的,求自由的。他是不愿意昏昧着在节庆的热闹中,喜洋洋地做装点的摆设。每次讲座都有一些提问时间,可总是异常的清冷,远没有先生预想的热烈。很多人就那么无动于衷地端坐着,仿佛在聆听一场很久远和陌生的别人的故事,脸上是精致的冷漠和世故的清醒。这些睡着、醒着的青年,他们更多地是好象在观赏着一个老理想主义者最后的演出。原来如此,先生是无话可说了。先生开始怀念在北京的客厅熏陶他的那些可爱学生的情景,灵感、话语、回应和缠绕,那才是心智的交涉和思想的对话。可是都远逝了,包括先生推崇的民间思想村落也是两处茫茫皆不见,当所有的意义在后现代的社会语境里完全被取消时,先生的呼号与奔走简直就是西绪弗斯在毫无希望地推移着那块臃肿的石头。
我终于明白了先生为何向人打听他书信结识的几位上海青年学生,他总得在充满小资和风花雪月的上海寻找几个年轻的同道,即便也是虚妄的希望,也总还能给人一些慰藉。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先生是有关的啊。陪先生走着,在校园的路上,很多的问题都成了多余,先生谆谆教导我们这些青年人别忘了自己的根还是中国的文化,别忘了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应该永远保持的道德勇气和精神自由,别忘了鲁迅压在心上的坟。身边的人流在喧嚣中向远方涌动,先生在树荫下缓缓行进,依然故我地讲述着他的思想甚至理想。枯黄的秋叶晃晃悠悠落在他的身旁,正午的阳光让人几乎眩晕,我感到了一种无须刻意追求也无须掩饰力量。我只希望就这么走着,路永远没有尽头的向远处延伸。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