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丛的浮生

水度

清晨，微醒，倚在窗边向外望，水面上笼罩着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水雾，又是一个夜晚过去了。我吹灭蜡烛，裹紧衣衫，漫步来到船头，把自己沉浸在一片冰冷而潮湿的空气中，这时的我格外清醒。其实，像我这样的女子还是不用清醒比较好。

这是我来到这艘画舫的第三个年头。出身贫寒的我从小便被父母扔到了这个浮华的世界，在强颜欢笑的夹缝中以求生存。

这是1079年的夏天，我是会稽城水上一艘画舫中与风尘相伴的歌妓女子。我穿着艳丽妖娆的服饰，过着夜夜笙歌，把酒言欢，醉生梦死的日子，偶尔还会漂浮不定。我不明白什么是快乐，什么是忧伤，我的生活也许只为等待每天第一道阳光的到来，其他都只能算一场梦而已。我不明白什么是爱情，在我眼里，除了逢场作戏别无其他。

可世上真的没有爱情存在吗？我想应该还是有的，不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词句出现：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也许我的生活还为等待金风玉露相逢的那一时刻的到来吧。

日复一日，原以为等待就如水面的寒烟虚无缥缈，爱情就如江心的冷月遥不可及，没想到……

他只是画舫中的游客之一，没有出众的外表，也没有阔绰的资本，有的只是一份难得的优雅专注。画舫中的游客大多数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有他，连续几日乃至十几日，都只是听曲，小酌，偶尔望着窗外的明月出神。我发现，每当我唱起《鹊桥仙》时，他的那份专注就越发浓郁，偶尔还会和着曲调与我一起吟唱，这不得不引起我的注意。

他的出现让我了解自己存在的意义，纵使没有人注意我，没有人听我唱歌抚琴，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有那么一个人他会怀着与你一样的心情品味着一曲自己喜爱的歌。我开始习惯他的出现，习惯他的沉默，习惯他的陪伴。

我仔细地打量他，紧锁的眉骨，柔弱的气质散发着忧郁的个性，我想他肯定是满怀心事的。可是我不能靠近他，不能与他说话，更不能破坏我们之间原本应有的距离，我只能等待着他的每一次到来，就像等待第一道阳光的出现一样，耐心而持久。

有一天，他没有出现，迟迟都没有出现，我发现自己的手指软弱无力，声音含混晦涩，一袭浓艳的装束也显得毫无光彩。我开始讨厌自己的心虚，讨厌自己艳俗的衣着，讨厌一切自己从前从未讨厌过的事物。从那天开始，我发觉金风玉露相逢的时刻终于在自己身上出现了，只是这个发现终究晚了一步。

转眼初秋，时间对于等待的人一般都是悄无声息。我是喜欢秋天的，更喜欢飘浮在半空中的黄叶，虽然黄色不及花红柳绿般妖冶，但是在我眼里落叶的飘零比落英缤纷更为炫目，凄美。

还是喜欢清晨独自伫立船头，享受等待的喜悦。只是初秋的水面终究不如夏日的迷幻朦胧，它有的只是洗练的天色和清冷的阳光，远处深浅交叠的山峦也一目了然。

某日，我正独自抚琴消遣，竟见一熟悉身影兀立身旁，抬头一瞥，居然是那位令我魂牵梦萦的公子，顿时慌乱了手脚。

今日怎么不奏那曲《鹊桥仙》了？好久都没有来听了！

我不敢看他，只是低头细声说道，公子现在要听吗？

他缓缓坐到我面前，拿起一只酒杯，说，是的。

我开始专注地抚琴唱歌，唱着我喜欢的人喜欢听的歌。我专注得有点激动了，不知不觉眼里便噙满了泪水，忽而，一滴泪水坠落琴弦，琴声戛然而止。我为我的失态有点惶恐，便连忙起身道歉。他没有生气，一丝怒气也没有，他只是微微一笑，姑娘有心事吧。我没有回答。不久，他又问，姑娘喜欢这首词吗？我点头，继而他又是一笑，全然不见从前沉重的忧郁。

姑娘喜欢其中的哪句呢？

我想了想，悠悠地说，很多人都喜欢“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句，而我更加偏爱“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因为即使是转瞬即逝的相逢也应该是美好的，因为这毕竟是他们用尽了一生的等待才换来的一年一次的短暂相会，而有些人也许等了一辈子都还等不到这样一个可以重逢的机会。

这次是他没有说话，我看着他脸上皎洁的月光，像一层薄薄的水银，光滑而柔润，忍不住想让人用手触摸。

许久，他才说，姑娘一席话，少游已无憾。

在我眼前的这个人居然是秦少游！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想，这也许已注定我们的相逢只能是一瞬间，而且可能连重逢的机会都没有了。

那天以后，少游每天都会在日落之后到来，他依然是一副优雅的姿态，品着酒，听着曲，不同的是他的眼神开始在我身上凝固。就这样，第一次被注视时的慌乱已经完全在时光中被钝化，我已经适应被他凝视的眼神。那是怎样一种眼神呢？我想即便是窗外风寒料峭，我都丝毫不会有所察觉。

我每天都会告诉自己，不要有任何奢望，不要期待有什么未来，可是我的心早已经不受控制，多见一面似乎就滋长了一分奢求，我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变得渴望朝朝暮暮了呢？

他开始呆得很晚很晚，有时候一夜未归，躺在画舫里小憩。临近清晨，姐妹们靠岸休息，剩下我一个人对着他熟睡的身影，倍受折磨。

我依然会在清晨走到船头眺望远方，即使等不到久违的阳光我也会纹丝不动，直到全身冰凉麻木，因为我不敢独自去面对一个我有奢望的人，那样我会觉得自己很过分，很奢侈。

不知什么时候，他开始日落前来。那天，他对我说，我们一起去看落日吧。我感动得不知身在何处。我们一起来到船头，沐浴在落日的余晖中。黄昏的景色其实也是很美的，大朵大朵的晚霞洒满了碧蓝的天，火红的霞光染红了远山，近水，粼粼的金波上飞翔着几只不知名的鸟，欢快的鸟鸣给水天相接精致的画面增添了生趣，一切都是那么盎然，根本看不出应有的秋色萧索，荒凉。

我望着眼前的景色呆呆出神，突然有个声音在耳畔响起，这么久了，还不曾知道姑娘芳名。少游用他温文尔雅的姿态向我询问。其实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不过还是经不住他温柔的试探，只得告诉他，小丛。

小丛，天然嫩脸修娥，不假施朱描翠，盈盈秋水，甚得人怜惜。他在旁边自说自话，全然不顾我的脸上早已满潮红晕。羞涩之余，我的心里充满了愉悦，也许得此评价我的一生也不枉然。

又一个月华如练的夜晚，淡烟笼月，西风敲窗，少游正是踏着这片如洗的月光进入我的眼帘。他没有说话，只是花下重金把我单独带到了一条小船上。

那是一艘小巧的乌篷船，我们坐在乌篷的船口，像两个寂静的恋人相互执手，相互依偎。夜里除了水波划动的声音，万籁俱寂，仿佛我们的小船正游向一座世外桃源。我的心中隐隐感觉要发生什么，但是我不敢开口，就让沉默无尽的蔓延。终于，他说，我明天就要离开会稽了。我没有说话，确切地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他从来都不会属于我，即使我们此刻宛如恋人一般，那也只是一场梦而已，明天醒来一切都会不复存在。

你明白世间总是为男人留有很多事情去做，比如功名之类，即使失败一次也让我们不能放弃。他说。

男人不会被感情这种期期艾艾的小事羁绊住的道理我早已明白，可我还是忍不住流了泪。

他用温暖宽厚的手掌紧紧握住了我的手，并深情地望着我，那种眼神简直让我的心支离破碎，也让我明白了什么叫做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夜已深，划船的船夫在船尾已经沉沉地睡去。少游在几杯暖酒下肚之后也酣然进入了梦乡，只留下我一个人在这空旷的水面独自清醒。船内灯光昏暗，气氛幽怨；船外皓月当空，夜凉如水。我的心中顿时徒生出许多说不出的凄凉来。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看着他熟睡的模样，抚摸着他浓密的头发，不由心生感慨，此去经年，不知何时才有幸得以相见了。

第二天清晨，他把我送回了画舫，临分别之际，我小心解下腰际的香囊，悄悄把它塞入到他的手中，妄想给他留下最后的回忆。他只是默然接受，并没有留下什么可以让我当作纪念的东西，甚至是一个小小的承诺。其实我早已明白像他这样的风流才子，是不会用一辈子的时间去记住一个生命中短暂的过客的，况且我只是多少浮华女子中的一个而已。

那天的清晨格外的悲凄，远处的寒山上掠过几片单薄的浮云，原本苍翠的浓绿也逐渐被衰败的枯黄所替代，冰凉的水面冷静地没有一丝波纹，偶尔飞过几只鸟儿，刺耳的空鸣也让我顿生寒意，一切都是那么冷冰冰的，让我感受不到一点人世间的温暖。我的十七岁就在这样一个清晨被终结了。

此后不久，居然收到少游的一首长调——《满庭芳》。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樽。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嚢暗解，罗带轻分。漫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啼泪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好一句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真是青楼薄幸，无一幸免。

我提笔疾书，回去了一首欧阳修的《玉楼春》：
别后不知君远近，触月凄凉多少闷。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
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故攲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尽。

一切都已成云烟，从此刻开始，盛小丛，忘了吧。我对自己说。

那年的冬天我随另外一艘船去到了另外一个地方，只是每年的夏天我仍会随船回到会稽的画舫，在莺歌燕舞中凭吊我逝去的感情。

六年后的夏天，依旧是绿水悠悠天杳杳的景象。夜晚，我恣意放纵，嘻笑怒骂，与其他莺莺燕燕并无两样。清晨，红烛销尽，只求在漫天的浓雾中获得片刻的清醒。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改变。

突然有一天，一个眉目清秀的男子走到我面前，拉着我的手对我说，请跟我走，好吗？我以为那是一个梦，一个驶向世外桃源的美梦，我的心底在使劲挣扎想要醒来，可是霜白的月光把他的脸照得那么清晰，甚至可以看清他说话时嘴角扬起的每一个弧度，简直容不得我有半点怀疑。

呵，我这样的低贱女子怎配得上公子呢？我抚琴低语，更像在自言自语。

姑娘，难道你不相信缘分吗？

我相信有缘，但是对于我们这样的女子，缘分就好比水中月、镜中花，可望而不可求。况且我盛小丛的缘分也早已随着那曲《满庭芳》而永久地载入史册了，后来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这时，他奇怪地说了一堆我只有在梦中才能遇见的情景。他说他在三年前上京赶考的途中路经会稽，并为江南的美景逗留数日。每天清早他都会来到水边散步，不巧碰到了一个日日都会伫立船头的女子。烟雾弥漫，那女子沉浸其中犹如天上的仙子降落尘间。

在他的印象中，那位女子的衣衫也是绚丽多姿，清新脱俗。白色温润如玉，粉色艳丽如霞，黄色淡雅如菊，绿色青翠欲滴，如不是天上的仙子，怎能让人产生诸多遐想？于是他决定考上功名之后再来追寻那位神奇的美丽女子，只是三年前的他不幸名落孙山，无颜返乡。今年，他又参加了考试，并在考完后不等张榜便迫不及待来寻找那位令他日思夜想的女子。结果，他找到了我，并对我说，请跟我走，好吗？

公子找错人了吧。我不依不饶。

不会的，这几天我已仔细观察过，除了你不会再有其他人。

在我最美好的年华逝去之时，我已厌倦了浓艳的色彩，厌倦了嘈杂的欢笑，厌倦了水面的漂浮，我渴望安定和平静。在我厌倦了一切之时，这样一个男子出现了，他要带我脱离尘俗，他要给我平淡的幸福。我还有什么可以犹豫的呢？我还要等什么呢？盛小丛，你要知道你已经没有任何时间可以等了。

就在这时，京城的捷报传来，少游的名字高居榜首，而这位公子虽然没能进入三甲之列，但也不负他十年寒窗的苦读，终于获得一份期盼已久的功名。

我猜想，此刻的少游是否正在满怀欣喜的开怀畅饮呢？也许他的身边正坐着一位沉鱼落雁的女子吧。

时过境迁，我终于接受了现实，我和少游将永远别离的现实。他已经把我忘了，除了留下那首山抹微云，其他的一切都已是烟霭纷纷。

连续几日，那位名为淮生的公子都不忘对我旁敲侧击，只是我迟迟都不能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眼前的这个人将会带我远走高飞，不离不弃。

少游不是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吗？短暂的相逢即使背后掩藏的都是痛苦的泪水它亦是喜悦的。可是，我与淮生的相逢，有什么值得喜悦的吗？除了空空洞洞，就只剩下一片望不到的未来，根本没有什么值得喜悦，也许有那也只有淮生他自己才能体会到吧。

我明白了，我的一生将注定与喜悦无缘，谁让我是一个如此顽固的女子，就算戴惯了面具过活也容不得感情掺半点假，可恨的是还放不下对另一个人一生无尽的思念。我终究还是没能解脱。

几日后，我跳上一艘离开会稽的游船不告而别，不知事隔几年后的此时，淮生会不会再来寻找他心目中的那位女神。只是我，将永远的离开。

开心的羊

浮生若梦
小丛一直在做自己

梦回

不错，也支持原创~~~~~~~~~``

水度

谢谢啦

虾米

哎呀呀，这样的帖子让我想起了电影花好月圆，好美

月满西楼

这个文章  好有意境啊

秦观故意

小丛~ 小丛 ~ 可知我心....~

^狗狗^

春风吹呀吹~吹入我心扉~
想念你的心~砰砰跳不能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