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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爱上一只唐朝鬼/西岭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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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6-25 10:09:1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 大明宫皇城根儿下的弃婴


 

  我是一个弃儿。

  我的父母是谁,为什么要抛弃我,我的具体出生年月日是多少,关于这些我都一无所知。


  有文字记载的历史才算历史。所以中国的历史是自殷墟开始,而我的历史自西安北郊大明宫遗址的南墙根儿开始。

  殷墟是商的废都,西安是唐的废都,我,也是生母记忆中,一座被废弃的都城吧?

  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痴心到肯为他生孩子的地步,那爱的程度一定不浅。

  推算起来,我大约应该生在70年代中后期。那时候动乱已经结束,堕胎广告铺天盖地,虽然发情的男女就像惊蜇之虫那么泛滥,但是已经懂得很好的善后措施。最终还是留下了我这样一个始乱终弃的废物,原因一定很不得已。

  是个缠绵绯恻的故事吧?

  养父母说,那是个冬天,呵气成霜,我被裹得很暖,并不哭,躺在襁褓里骨碌碌转着眼睛,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被转了手。

  养母周青莲早起到大明宫墙根儿下吊嗓子,有雾,空气粘湿阴冷,隔几步就看不清人。她清清嗓子,开始唱: “啊——咦——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

  忽听得“哈”的一声笑,天真稚气,不由得吓了一跳,那个“院”字也就此咽住。低头一看,才发现十几步远的地方隐约有一点儿红。走过去,竟是小小的我在咧开嘴笑。

  这,就叫缘份吧?

  于是我的有记载的历史,就从那会儿开始了。

  周女士至今还保留着我当年的资产:一套大红真丝面子雪白纺绸里子绣着百蝶穿花的棉袄裤,罩着大红缎子压金线的毛脖大氅,从手腕到臂弯两串黄澄澄新炸的金镯子,成色足还是其次,难得的是雕工精美,粗细均匀,份量相当,而样式个个不同,绞丝的也有,缠枝的也有,双龙戏珠也有,云破月来也有,喜上梅梢也有,一共十八只,神气非凡。

  这使我的出身更加扑朔迷离。

  按说拥有这样十八只金镯的母亲生活一定不困窘,那又为什么一定要抛弃我呢?

  还有,慷慨得连生活费都留了下来,为什么却不肯留下片言只字,至少,应该像弃婴惯例那样,留张字条写明我的出生年月日也好呀。

  以至于到今天,人家问我芳龄几何时,我还一边响亮地回答着“23”,一边心虚地想,或者是24也未可知?

  啊,差点忘了说,当时我还穿着鞋的,也是大红真丝绣花,质地和绣工都无可挑剔,绝不是一般百姓人家淘澄得来的。花样儿也不是普通的“五毒”或者“福禄寿”,而是五彩祥云托举着一对儿燕双飞,燕做紫色,双翼如剪,栩栩如生。养父点着头儿叹息说:“这女孩子出身不简单,非富则贵,莫不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乎?”

  养父唐中华是西北大学古文学讲师,平生至大爱好即是古董鉴赏。可是我那串金镯子因为新炸过,已经无法判断年月,而那样精美的刻工,唐讲师说,就是古代王宫饰品也少有那么讲究的,一句话,其价值难以估计。

  唐讲师因此给我取了单名一个“艳”字,音同“燕”,暗喻着王谢堂前燕的意思。

  养父母都是很开明的人,他们从不讳忌谈起收养我的经过,让我一直记得他们对我的恩赐。

  我像念圣经那样,每日在三餐一寝前重复:感谢父母,赐我生命与食物。如果不是你们,我现在早已冻饿而死,你们的恩德,我将永志不忘。阿门!

  ——最后一句是我自己悄悄在心里加的。

  我们的关系,始终更有点儿像宾主,而多过像家人。

  因为熟知自己的历史,我成了一个太早有过去的人,远比一般同龄小孩早熟得多。

  我通常很安静,安静得仿佛不存在;但是给我机会说话的时候,我又会说得很急很大声,好像害怕过了时段便没机会给我讲话似的。

  生命中一切的喜悦与悲哀我都视为一种机会。

  或者说,一种恩赐。

  因为如果我没有被收养,那是连悲哀的机会也没有。

  不,也许正相反,应该说悲哀便从此永恒——在我尚不懂得什么是悲哀的时候。

  所以,悲哀也是生命恩赐于我的机会。

  我以仰望神明的姿态仰望我的父母,自小坚信,如果真有观音菩萨,也就是母亲那种样子。

  母亲是标准的美女,出生在粉墨世家,于穿衣打扮上最是讲究,且中西结合,古为今用。一面洒着外国朋友赠送的“爱玛仁”香水,一边年年养着俗称“指甲花儿”的凤仙做寇丹。

  而且,她是西安城里少有的每天洗头的女子,因怕伤了发质,从不用电吹风吹干,半湿着披在肩上,坐在镜前一下下地梳,嘴角含笑,眉目留情,姿势节奏都若合韵律,有无限的风情。

  而她的风情又都是落在实处的——每当此时,父亲总会搁下笔,倚着书桌含笑望着,兴致来时,还会吟上一两句“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铛”什么的。

  我非常尊重且敬爱我的养父母。

  仆出生便被生身父母抛弃是人间至大不幸,但能被唐中华讲师和周青莲女士收养却是不幸中之大幸。

  我对生命并无抱怨。

  只不过总是有些担惊受怕,担心自己做得不够好,会被他们重新撵出去——虽然并没有人给我这样的暗示。

  我从小就很懂事,懂得看大人的眉眼高低说话,因为知道哭泣也不会带来疼爱,所以自幼便极少哭。第一次掉牙齿,是笑着拿了落齿对母亲说“牙掉了”,第一次落红吓得要死,也是笑着对母亲说“我屁股出血了”。

  而且我的功课是好的,尤其作文,每每被作为范文由学习委员一笔一划用粉笔誊在教室后面的小黑板上让大家学习;还在小学三年级,名字已经多次出现在广播电台举办的中小学生暑假作文比赛获奖名单里。

  但这些也都未能让父母因此疼爱我超过疼爱我哥哥。

  哥哥唐禹犯了错,父亲会抓来打屁股,但打过之后,母亲会摸着他的屁股掉眼泪,不住声地问“想吃些什么不想”,于是哥哥便带着泪花儿,受了老大委屈似抽抽泣泣地说,想吃羊肉泡,想吃葫芦头,想吃大盘鸡。

  自然,妈妈做那些美味珍馐时总不忘也盛给我一碗,可是那滋味是不同的,是正品的附赠品。我一直认为哥哥那碗要比我好吃些。

  父母从来没有打过我,他们当我大人一样地同我讲道理。有一次我不小心打碎了父亲一只挺贵重的清雍正年间出产景德镇青花瓷瓶,父亲心疼得眼圈儿都红了,却仍然没对我动一指头,只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生闷气,连午饭也没出来吃。

  可是这只有使我的心更加难受。尤其看到妈妈不住望着书房门忧心忡忡的样子,我的胃里就堵了千斤重石。那天中午吃的是韭菜炒鸡蛋,我很努力地吃了小半碗饭后起来倒水喝时,忽然一低头,“哇”地一下把刚吃进去的饭全部吐了出来。

  当时我第一个念头就是:坏了坏了,我又闯祸了。紧接着意识到如果这要是哥哥吐了,妈妈一定会格外心疼他,当他心肝儿宝贝般地紧张着。心里一阵悲哀,我吐得更厉害了,最后几乎要连胆汁也吐出来。

  妈妈忙着给我端水漱口,最后连父亲也被惊动了出来,到处给我找药。

  我更加歉意,看着父亲的脸说:“对不起。”一语未了,眼泪“哗”地流了出来,可是忍着不敢哭出声。妈妈便说:“一家人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快,不舒服赶紧上床躺着去,别哭,哭什么?好好睡一觉,起来妈重新给你做吃的,想吃什么,只管说。”

  于是我第一次享受到了哥哥的待遇,可是滋味原来却是这般的难受。那以后,我更加小心翼翼,因为清楚地知道了我和哥哥毕竟不同,索性再不觊觎贪嘴。

  那件事的另一个后遗症是,我从此再也不肯吃韭菜,闻到韭菜味儿就会恶心。而且,我开始留意古董瓷器,一心想为幼时的失手补过。

  是从那时起开始对旧货感兴趣的。

  买了许多资料回来生吞活剥,不懂的地方就向父亲请教,兴趣日渐广泛,陶瓷古币乃至金银玉器都有所涉及。其中最为留意的,还要属古董首饰。

  一直记得父亲当年说过的话:那一串十八只雕花金镯子,就是古代皇宫里也未必有这般精致的物事。翻了许多的资料,渐渐知道金饰价格不只在黄金本身,而要看年代与工艺。在我国,金镯作为饰物始于唐宋,兴于明清,虽说黄金有价玉无价,然而一副雕工精美的宋代双龙雕花金镯价值还在完美古玉之上。

  我看过许多古代金饰的彩色图片,掐丝錾玉,金碧辉煌,但不过是一件半件,像我手上这种成套金饰就是收藏书目上也还未见记载。只可惜无法鉴定年代,如果是明清以前出品,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了。

  因此便有了许多的畅想。想我的祖上也许是一位贝子或者格格,至少也是皇亲国戚,名门望族。想镯子也许是我父母当年的定情信物,他们因故失散了,相约某年某月在大明宫遗址相会,他们并不是要抛弃我,只是把我在那里放了一下,暂时走开,养母错以为无人理会才把我误拾了的。想我拥有这样名贵金镯的生母一定是人物风流,气度高贵,不食人间烟火,说不定就是三圣母下凡,偷食禁果,被二郎神追捕,才不得不离我而去,金镯子就是宝莲灯,是我一生的护身符……

  给自己编故事成为我的专长。无穷的畅想中,我一年年地长大,对古玩的鉴赏品味也越来越高。

  父亲很高兴我与他兴趣相投,也很注意培养我这一点慧根,真正称得上是诲人不倦,每逢有玩友新得了宝贝捧来咨询,必唤我出来一道玩赏。客人自然免不了要说些“虎父无犬女”、“家学渊源”、甚至“遗传因子”之类的恭维话,每逢此时,父亲总是笑而不答。

  而我的幻想中不禁又增加了新的更具体也许更荒诞的内容,幻想自己干脆就是父亲的亲生女儿,所谓大明宫拾婴云云根本是个故事,父母编排来逗我玩儿的。否则,我们父女又怎么会那样投契,连心志趣味都如出一辙呢?

  于是便有那么一段儿时间的忘乎所以,甚至学会使小性子撒娇了,一有机会就缠着父亲带我去小东门“鬼市”淘金。

  多半是在年节前后,天寒地冻,而我毫不觉冷,因为那一刻是同父亲最为接近的时候。那种急急赶路的兴奋是细微而隐秘的,因为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便格外奇异而愉快。

  天刚蒙蒙亮,尘土与晓雾交织在一起,一切都朦胧而虚幻,却依稀看得见朝阳门里一点点的红灯笼,在昏暗中东一只西一簇零星地亮着,远看着猩红的一点,走近了却仍觉得远。灯下的人与物也都模糊,影绰绰地忙碌着,买的人和卖的人都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叽叽喳喳地仿佛密斟。

  但是货是好货,一只晚清年间的玻璃内画的鼻烟壶,一柄绸面已经残了图画却还鲜活的旧扇子,很可能是上百岁的古物儿,小贩们从无知乡农手上淘来,于此与人有缘相遇的。

  我只觉眼花缭乱,又想拥有,又怕上当,不论买不买都要同父亲讨论一番,心里满满的都是喜悦新奇。

  转眼看到一只垒丝金凤钗,忙忙抢在手中反复把玩,问父亲:“这就是《红楼梦》里‘懦小姐不问垒金凤’的垒金凤吧?”

  父亲笑笑说:“同你那镯子倒像一套。”

  仿佛被谁打了一掌似,我猛地一呆。

  原来父亲是记得的,我并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不是。

  许久以来,当我们两父女沉浸在陶壶玉盏的古香古色里留连忘返时,我曾经刻意而奢侈地忘记过许多事。

  可是现在我知道,时时刻刻,父亲记着我的来历,记着我的金镯子,记着大明宫的捡拾,记着他对我永远的恩赐。

  他记得,我自己当然更不应该忘记。想忘也不可以。

  心忽然就空了。

  忽然谁喊了一句什么,“哗”地一声,人群说散便散,小贩从我手上抢过钗子便跑,我脚下猛地打了个趔趄,父亲忙将我一把拉住,险险没有撞倒。

  一转眼人群已经散尽,连个影儿也不留下,灯笼也都刷地灭了,让人简直怀疑刚才的一切都是梦。

  可是手上被金钗刮破的血痕是真的,城墙根儿下逼挤的小巷是真的,手搭在我肩上维护着我的父亲也是真的。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们父女两个人,如此亲近,如此熟悉,然而我们,毕竟是,不相干。

  我望着父亲,心中莫名伤痛。

  那以后,再不敢幻想自己是他的女儿,也再没去过小东门。

  后来知道,小东门“鬼市”的生意其实是违法的,货的来路也多半不正,不是国家明文规定不许捣卖的文物,就是小偷“顺”来的贼赃,因为急于出手,所以才会低价求沽。

  人们管它叫“鬼市”,因为它只有黎明才开,太阳一出集就散了,所以又叫“露水市”。

  但我却想,这个“鬼”,未必就是“孤魂野鬼”的“鬼”,倒是“鬼鬼崇崇”的那个“鬼”吧?

  事实真相原来如此丑陋粗鄙,我更加惆怅。

  晚上梦里听到钟楼敲钟,蓦地想起一句诗:“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忽觉万般孤寂,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这样的不快乐,却还是一天天长大了。

  于是知道成长与快乐无关。

  我更加沉默懂事,也更加落落寡合。除了尊重和疏远,始终不大懂得该怎样与别人打交道。

  语文课上老师让用“形影不离”造句,每个同学都说出自己最好朋友的名字,“我和小丽形影不离”“张强与我形影不离”……

  我不甘示弱,便也说:“秦钺是我的好朋友,我们每天一同上学,一同回家,无话不谈,形影不离。”

  老师给我打了“勾”,说我用词准确,描述形象。但紧接着她问我:“秦钺是谁?”

  “是我最好的好朋友。”我无辜地回答,毫不迟疑。

  于是同学们都知道我有一个好朋友叫做秦钺。

  没有人知道,其实“秦钺”是不存在的,它只是一个名字,没有具体形象,也没有身份年龄。它就刻在城墙砖上,一指粗细,时断时续,有种披肝沥胆刻骨铭心的感觉。

  第一次发现它,是在一个秋日的午后。铺满了城墙根儿的微微泛黄的梧桐叶,落了一地却依然芬芳着的月季花瓣,还有带着雨意的清凉的风,让我一直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一直一直,忘不了。

  却不记得是为了什么要躲到城墙上来流泪的了。
 楼主| 发表于 2005-6-25 10:26:08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个养女是无权在家中哭泣的,于是隐忍已久的委屈便只有交付给沉默的古城墙。一踏上那厚实的城墙砖,城下的人事凡尘就立刻远了,淡了,于是我成了古人,不再为今天的琐屑而烦恼。

  我轻盈活泼地在方方正正的城砖上边跳格子边追着自己的影子玩儿,正像是一个十三岁少女应该做的那样。累了,便坐在城头闭起眼睛嗅那雨后带着青草气息的微凉的风。

  雨早已停了,天上的云丝丝缕缕,很浅很淡,随风浮泛着,使天看起来这样澄澈浑圆。我的心在蓝天下舒展成一朵轻柔的云,而思绪便随那清风飘远,飘向碧蓝如洗的天边。

  不知道是第几次跳跳停停的时候,我发现了那名字——以某种利器深深刻在城砖上的名字——秦钺。

  忽然之间,心仿佛被什么撞了一下,我忍不住跪在那名字旁,用食指一遍遍顺着它的笔划摹写着,每写一遍,便感觉同这名字更亲近一分。秦钺,秦钺,秦钺……这是一个人的名字吧?是男人还是女人?是老人还是年轻人?他是做什么的?为什么会在这里留下自己的名字?是和我一样孤独无助的孩子么?

  我对他说:“别怕,我会陪着你。我会常来看你。”

  我坐在城砖上,开始对他讲述我的故事,关于大明宫的缘起,十八只金镯子,父亲和他的古董收藏,母亲的秀发与歌喉,还有我在学校的功课和交际……

  等到走下城墙的时候,“秦钺”已经成了我生命中第一个挚交知己了。

  父亲说,西安的城墙是中国古代城垣建筑保存最完整的城墙,也是世界上现存规模最大、最完整的古代军事城堡设施。历史上不知发生过多少次沙暴、饥荒、战乱,然而天灾人祸都止于城墙。日军侵华,打到西安就不打了;国共内战,到了西安也自会和平解决。古人喜欢用“固若金汤”来形容坚实,这四个字用在西安城墙上最恰当不过。

  它的修建,最早可追溯到汉,由汉修到唐,由唐修到明,一次次翻修完缮,直至今天。修这城墙,也不知累死了多少匹骡马,耗费了多少人心血。至于石刻,也许便是修城人或者筑砖人的名字吧。

  历史的人都走远了,历史的城仍在。于是那些修城的人便因了这城砖而不朽。

  那已不仅仅是历史,更是信仰。老百姓心甘情愿地维护着他,背负着他,也心安理得地享用着他,依赖着他。而我,则毫无保留地信任他,爱慕他。

  最喜欢在暮雨的黄昏,缓步登城,四顾苍茫,天地混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又或者找一个月光皎好的晚上,轻拾裙裾,沿阶而上,轻轻唱起一首有音无字不成曲调的歌儿。常常在城头徘徊到露湿裙裾,那感觉仿佛在等待一个久候不至的亲密友人,有一种隐秘的欢喜,又有一种淡淡的凄凉。

  这个习惯一直维持到我上大学。

  我考取的是北京大学的新闻系。父母为我举行了隆重的庆祝宴,要我对亲友一一告别。可是我心里最舍不得的,却只有古城墙。

  第一次,我在城头流泪不是为了委屈。

  寄人篱下近二十年,终于有机会飞离那个屋檐,只觉海阔天空,呼吸自由。虽是初次离乡,却全无去意彷徨,倒似乎归心似箭。

  四海为家家如寄,处处无家处处家。其实,到哪里算是“去”,又到哪里算是“归”呢?

  走的那天,父母命哥哥为我送行。拥挤的车站,满是泪眼相望的多情人,而我和哥哥只是微笑着。

  哥哥说:“写信回来。”

  我说:“一定。”

  哥哥又说:“别忘了我们。”

  我答:“不会。”

  再没有别的对话。

  从小到大,我和哥哥一向无话,没同他吵过架,也从没试过向他撒娇。两兄妹相敬如宾,和气而不友爱。

  但毕竟只有他来送我,毕竟就要告别我自幼看惯的古城墙。火车驶动的一刹,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不为什么,也许仅仅因为在车站。就像人们会在春天恋爱,会对阴雨叹气,有时喜怒哀乐也不过是一项条件反射。

  车窗上有微微的尘土,我用手指在上面划了“秦钺”两个字,摹写太多遍了,几乎熟极而流。

  我看着那名字,轻轻说:“我会回来看你的,等着我。”

二 美丽的黛儿有多少颗心



  北京给我的第一个感觉,是大和傲。

  西安人也很傲,但是是那种心虚的无奈的硬撑着的傲,是阿Q“我们祖上先前也阔过”的那种傲,是井底之蛙拒不承认天外有天的盲目而自欺的傲。北京人却不然,他们是青蛙
看到了天,便以为天是它的,理直气壮而目空一切地傲着。

  在西安时,总听到老陕骂京油子:“牛啥牛,才做了几天首都人民?”

  北京人则干脆得多也张扬得多,直接骂尽天下狂人:“你有钱,你有钱买前门楼子去呀。”

  可我觉得,前门楼子未必比得过西安的南门瓮城,万里长城则与兵马俑不分轩轾,而西安还多着个古城墙呢。

  一个城市要有城墙才可以称之为城。西安是一座真正的有尊严的城。身为十三朝古都的长安子民,我自觉没理由在北京人面前感到自卑,但也不屑争锋,于是仍旧采取我行我素独来独往的老作风。

  巧的是,与我同宿舍的陈黛儿也不喜欢北京人,在班会上公开骂他们是“遗老遗少”,私下里对我说:“考进北大的人一个比一个傲,北京当地的就更傲,可是你,却比他们都傲。”

  我吓了一跳:“我?”

  “就是你。”黛儿赞许,“可是你傲得有气质,一种,一种……忧郁的气质。我喜欢你!”

  黛儿最后这样结论。

  我微笑。没有说出口的是,我也相当地喜欢她,第一眼见到已不禁喜欢。爱美也是一种条件反射。

  黛儿来自浙江台州,典型的江南少女,娇俏柔媚,是一朵花初初盛开,正在香艳的极致。

  这样的女子,身边自是有许多追随者,她的爱情故事,每星期都要换一个男主角。张三李四,甲乙丙丁,而她来者不拒,对每个人都很好,说话时一双眼睛毫不躲闪地望着对方,春波荡漾,若含笑意,不发一言已将对方俘获。

  古人形容美女的眼睛是秋波,黛儿的却不只是波,而是浪滔滚滚,不颠倒众生也淹死众生。她自己,则是迎风破浪的小船,永远浮在海面,誓不同沉。

  所以我虽然喜欢她的美,却不赞同她的恃美而骄,艳帜高张,于是刻意疏远。

  但是有一天一位物理系的研究生何培意——也是苦追黛儿的死士之一——特地捧了只彩釉瓷碟来奉给黛儿。碟子中间绘着数朵豆蔻,镶边一圈丁香,图画艳丽细致,正是釉上彩独有的特色。

  黛儿爱不释手,捧着碟子翻来覆去地看,又努力辩认那小字:“‘丁’什么什么‘上’,‘豆’什么什么‘头’……”

  我心里一动,脱口而出:“眼儿媚。”

  “什么?”黛儿不解。

  “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我轻轻吟诵,看黛儿仍是一脸茫然,不禁叹息,耐心解释:“这是一句词,词牌名叫作《眼儿媚》,那行字多半便是‘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眼儿媚?”黛儿喜笑颜开,“好别致的名字。”又喃喃地念,“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我看一眼何培意,那呆子早已满脸涨红,可是眼中痴痴迷迷,满是对黛儿的渴慕热爱。然而黛儿正眼儿也不看他,只急着问:“那你说这碟子是不是真品?”

  我接过瓷碟,轻轻敲击,又细辨其花纹,肯定地说:“这只瓷碟釉面细润,很少杂质,光泽自然含蓄,没有一点浮光,必是真旧。”

  “你怎么知道?如果是仿制呢?”

  我教给黛儿:“你从这侧面看碟子,是不是有一种贝壳般的自然光晕?这在术语中叫‘蛤蜊光’,绝难仿制,是康熙瓷的独有特色。其他的清代瓷,像雍正官窑彩瓷多半为粉白釉底,乾隆官窑釉面坚致匀净,道光瓷呈波浪纹,到了同治期间,瓷釉泛白,胎质稀松,已呈式微之态。而近代仿品,瓷器中有‘火气’,瓷质不会这样含蓄柔腻。所以,这八成是一件清代康熙年间的五彩釉。”

  黛儿五体投地,用一双如波似浪的媚眼钦佩地看着我说:“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多?”

  和黛儿是这样子成为朋友的。

  黛儿是个热烈的蕾丝迷,喜欢一切带有蕾丝花边的衣饰以及所有蕾丝性质的玩物,包括仿的珐琅盅儿,玳瑁梳子,景泰蓝雕花镯子,金步摇的凤头钗儿,双面绣的苏州丝帕,甚至旧的梅兰芳的上色剧照,琳琳总总,搜集了一大堆真假玩物儿,自然十九都是她那些裙下之臣进供的。其中或者也不乏一两件有价值的古董珍藏,只是她自己固然不识,便是那些讨她好的朋友们也都是外行看热闹,起个哄罢了。

  我幼承庭训,对古董鉴赏多少知道些,判真辨伪,只要能说出典故的,多半不错。黛儿因此视我为知己,天天缠着问东问西,死记硬背。得了新玩艺儿,总要第一个捧到我面前来,让我品评鉴赏;交了新男朋友,也总在第一时间带来给我过目,要求打个分数。

  但是往往不等我记熟那男孩的名字,她已经通知我彼此分手。我问她:“这么快就足以了解一个人了吗?”

  黛儿答:“已经很慢了,其实喜不喜欢一个人,只要相处十分钟已经知道。”

  “那为什么还要继续交往,浪费彼此时间呢?”

  “无聊呗。”黛儿答得老实,“我找不到比这更好的消遣时间的办法,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丰富收藏的办法。”

  于是黛儿的男友仍如走马灯般地换着。

  她没有玩累,我却已经看累。索性告诫她:“以后换了新男朋友,不必再通知我。”

  黛儿头摇得好比卖货郎的拨浪鼓:“那我恋爱的乐趣不是少掉一半?”

  我没好气:“你恋爱是为了要给我讲故事?”

  黛儿理直气壮:“交男朋友的一个主要作用本来就是为了骄之同侪,不然我那么在意他们的个头学历干嘛?我 又不急着嫁人等饭票用。”

  我瞠目。这枝罂粟花,竟是以异性的爱慕与同性的艳羡来做肥料呢。

  但是黛儿的确有一直玩下去的条件。她的家乡台州,是一个出了名的富裕小镇。黛儿的家不算富,但也足够她念自费大学,请家教补英语,以备毕业后出国留学,甚至在国外买一栋房子。黛儿从不为花销犯愁,也不为前途担心,她的口头禅是:“那么拼命干嘛,我又不缺钱。”

  她爸妈有钱,她便不缺。她是他们的女儿,他们的钱便是她的钱,她有权支配那些来购买自己的快乐。不然,他们赚那么些钱又是为了什么呢?

  黛儿让我又一次认识到了血源的无上的力量。

  偶尔,我也会对黛儿谈及我的家庭,但从没有告诉过她我是养女。在她一加一等于二的简单思想里,是接受不来这么复杂的故事的。

  上大学后,因为要利用寒暑假兼工赚学费,我很少回西安。中间回去一次是因为哥哥唐禹要开公司,来电要我回家商议大事。

  见到养父母,觉得他们忽然之间仿佛老了许多,头发已经见霜了。父亲在这一年升了正教授,分了新住房,但是也并未见得高兴。原来单位规定旧住房还要上交,而且新房也必须他本人居住,父亲原以为可以将房子押给银行替哥哥贷些款子的,因为没有产权,这一希望只有落空。

  我便问:不知现在金子是什么价了?父亲立刻板了脸,严肃地说:你不要打那些镯子的主意,我是宁可借钱背债也不会卖你的镯子的,那些是属于你个人的物事,将来说不定还要指望它们来和你的亲生父母相认呢。

  我说:不用的。不论是我还是金镯子,既然被你们捡到了,就从此属于你们了。如果那天早晨遇到的不是妈妈,而是一般贪心人,说不定捡了镯子扔下我也有可能呢。

  但养父坚持说:我们收养你,是出于人道,如果拿你的东西,倒像是收养你是为了贪金子了。

  父亲的态度很坚决,有种凛然的味道。于是我便不敢再提了,但到底还是在私下里将镯子一骨脑儿给了哥哥,让他变卖了去换些现款。

  哥哥十分感激,但也知道事关重大,最终取了个折衷办法,取了10只镯子向朋友抵押了20万救急,言明三年内加息偿赎,三年后若不能赎回,镯子便归对方。

  父亲后来还是知道了,特意叫了唐禹来问:你那朋友人品可靠吗?

  哥哥连忙解释那朋友其实是他女朋友的远房亲戚,知道根底的,要父亲和我不必担心。

  母亲便嘀咕:你那女朋友,可比你精明十倍,她要真是想玩你,只怕你被卖了还帮着数钱呢。

  倒是我,对于能否赎回镯子其实并不关心,因为这件事终于给了我一个报恩的机会,使我心里多少有一些安慰,觉得白吃白住唐家那么多年,现在才总算回报了一点点。

  走在城墙上,我抚着秦钺的名字轻声说:“我还了他们了。”

  有风细细吹过,我的泪流下来,转眼又被风吹干了。

  再回北京时,黛儿携了新交的男友阿伦来火车站接车。不过是一个星期未见,两个人倒像久别重逢似的,一见面便拥抱在一起,再分开时,黛儿的眼睛竟有些红红的。

  那一刻我衷心感动,自此与黛儿更加亲厚。

  寒冷的冬夜,两个人拥着被子奢谈爱情。

  “小王子说,你如果在一颗星星上有了一枝玫瑰,你在夜晚就会爱所有的星星。”

  “我却是要遇到一个肯为我用眼泪浇灌玫瑰的人,才肯爱上所有的玫瑰。”

  黛儿嗜读童话,王尔德、安徒生、格林兄弟都是她的至爱,每当大话西游,她就会有种魂离肉身般的纯净,整个人都清澈空灵起来。我常常想,可惜她那些男朋友看不到她这种神情,否则更不知要怎样疯狂。

  美丽女孩的真正朋友往往是同性。

  只为,男人在见到美女时,大都过多地耽于美色,而忽视她的心灵。渐渐地,美丽便成了她唯一标志。一旦年老色衰,即遭抛弃。

  是以红颜多薄命。相貌平庸者,却往往可以得到真正爱情。

  “没有爱情的玫瑰是死的。没有爱的玫瑰只是一朵花儿罢了。”

  “有了爱情,玫瑰便不再是普通的花了,她是有色彩的,有香味的,即使看不到闻不到,也一定是最香最艳的。”

  黛儿也是有香有色的,她的整个神情里都透溢着对爱情的渴望。

  不知为什么,永远被无数男友围绕的黛儿,却仍然时时流露着对爱情的饥渴。
 楼主| 发表于 2005-6-25 10:26:57 | 显示全部楼层
“如果有人送我999朵玫瑰,可是没有一朵可以令我流泪,那么所有的玫瑰便都是荒草;”黛儿叹息,吐也一个完美的烟圈,“相反地,当我为了一枝玫瑰而流泪,如果有人在玫瑰的对面对我笑一下,那么我就会爱上他。”

  黛儿抽烟的姿势很美,是一种手指的舞蹈。

  她的手指修长,略带一点婴儿肥,伸直时骨节处有小小的肉坑,十分诱人。

  刻意地,她只吸一种烟,牌子叫做“520”,意即“我爱你”。从台湾走私进来,市面上很不容易见到。但是她的那些男朋友们总有办法帮她淘来。

  烟蒂处有一颗小小的镂空的红心。黛儿说,那便是她。

  一盒烟有二十支,她便有二十颗心。

  窗外有风声响起,空气清冽冽的,有点儿雪意,凭空地带着点儿怆然的味道。

  这是一个无花的季节。

  黛儿说:“我喜欢玫瑰,那是用眼泪浇灌的花。”

  “那不成了绛珠仙草?绛珠草就是贾宝玉用泪水浇灌的。”

  “离恨天外的绛珠草到了人间,就是玫瑰花儿了。”

  “可是,为什么玫瑰一定要让人流泪呢?难道不可以用快乐来培养一枝花?”

  “没有一朵玫瑰是无刺的,当然也没有一种爱情可以不疼痛。”

  “你痛过吗?”

  “没有。因为没有人肯为我用眼泪浇灌一朵花。”

  我们常常喜欢说一些这样的莫明其妙的话,并乐此不疲。

  因为黛儿的陪伴,大学四年于我有如伊甸园。

  但是我们也有吵架的时候。

  ——还是为了那个书呆子何培意。何培意本是最老实木讷的一个人,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再到读硕士,从没有偏离正轨半步的,一日不知怎地忽然动了凡心,打书堆里抬起头来,一眼看中了黛儿,把她想象成旦丁的比亚翠丝,普希金的缪斯女神,昏头昏脑地谈起恋爱来,一天比一天更呆,几乎连学业也要荒废掉。

  黛儿同他的事我一直都很清楚,正经手也没牵过几次。黛儿说,这人太老实,有妄想症,她不想他陷得太深,日后麻烦。可是又一直攥着他不放,冷一会儿热一会儿地交往了大半年还没有分手,倒成了她恋爱史中最长的一段。

  我忍不住劝黛儿:“你已经有了阿伦,而且也不喜欢何培意,不如早些说明了也罢。”

  黛儿冷笑:“这个年头,难得找一个肯这么傻的,留在身边开开心也好,不急放生。”

  “何培意很傻么?”

  “不多,一点点。”黛儿笑得更媚,拖长了声音,“每个女子,总是希望找到一个天下最聪明的男人做伴侣,却又总希望那男人肯为了她而傻一点,做一些傻事来证明他对她的爱,证明她虽然不必比他聪明,却一定要比他高明。何培意,就是我最好的试金石。”

  我摇头,“这样不甘寂寞,好像穿上红舞鞋,走火入魔。”

  “红舞鞋?很好的比喻。不过并没有魔鬼给我红舞鞋,是我自己不愿接受你那种高贵的寂寞。”黛儿轻佻地向我吐了个烟圈儿,“只要还有一口气,我都会一直跳下去,而且频频换舞伴,跳到跳不动为止,到再没有人邀请我共舞为止,否则绝不言倦。”

  黛儿的爱情理论一套一套的,而她身体力行,乐此不疲,生活中主要节目便是颠三倒四地考验着她的裙下臣,变着花样玩弄着爱情的游戏。

  我不以为然:“黛儿,自己的感情是感情,人家的感情也是感情。你喜欢的人的感情是感情,你不喜欢的人的感情也是感情。因为在付出感情的时候,每个人拿出的真诚都是一样的,你即使不珍惜,也至少应该尊重。”

  黛儿怪异地看着我:“怎么你说话好像老学究一样?这话放在十年前也许挺有道理,在今天,落伍了吧?”

  “今天的人就不用讲感情了吗?”

  “讲是讲,不过,得用条件讲。”黛儿又打鼻子里哼出一声,“那些愚蠢丑陋贫穷卑贱的人是没资格谈感情的。”

  明知黛儿的话只是随口说出并无所指,可是听在耳中还是说不出地刺心,我忽然便恼了:“天下男人都瞎了眼睛,会喜欢你这水性杨花的女子。”

  黛儿瞪起一双媚眼:“艳儿,你吃醋?你不是喜欢那何呆子吧?明说好了,明说我让给你。”

  我那三分恼本来还只是玩笑,到这会儿却变成真的,不禁猛地站起身来——起立过急,把桌上的茶杯也带得翻倒下来,茶叶茶水淋淋漓漓洒了一桌子——指着黛儿,声音颤颤地,厉声说:“你别太张狂了,以为天下就你一个会交男朋友,别人都是乞丐,专等着捡你不要的!”

  黛儿后悔不迭:“这是怎么了?开开玩笑罢了,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我已经推开门扬长而去。

  走在花园中,凉风一吹,整个人清醒过来,也不禁有些后悔。扪心自问,何培意不过是个引子,其实我是一直有些嫉妒黛儿的。她的漂亮,聪明,活泼,富有,甚至她烟视媚行的滥交,在我内心深处,未尝不渴望自己是她,可以如她一样拿得起放得下,一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颠倒众生。

  但是另一面,黛儿的话却还是刺痛了我。她的不在乎不计较,恰恰让我觉得她在心底里是认为自己高过我的。

  弃儿固有的自卑与自傲发作起来,我僵着脸一整个星期都不肯与黛儿说话。

  到了周末,是黛儿先撑不住了。以往,每个星期天早晨我们的固定节目就是逛琉璃厂,但是今天,我存心同黛儿呕气,眼看着她照旧早早起来,磨磨蹭蹭地打扮着,只躺在床上装看不见。

  眼看快九点了,黛儿走来走去地在我床前转了七八个来回,期期艾艾地看着墙说:“再不起来,就太晚了。”

  我把被子蒙着头,咬着被角儿偷笑,硬是不肯答腔。

  只听黛儿又说:“真有便宜货,也都被别人捡去了。像上次那只‘丁香枝上,豆蔻梢头’的碟子,也不知还能不能再碰上,凑成一对媚眼儿。”

  我忍不住顶了一句:“碰上了又怎么样?还不是拿来当玩物儿?”

  黛儿就势坐到我床边,推搡着说:“好呀,原来你还在替姓何的打抱不平。既然这样,我答应你,明天就跟他说分手行不行?”

  我猛地掀了被子,“哈”一声笑出来:“呸!我才懒得管你的闲事?走吧,免得你另一只媚眼儿被人家抢跑了。”

  不过是约女伴逛街,黛儿也要打扮得奇装异服,招摇十分——一件纯白绣花低胸吊带紧身毛线裙,外披玫瑰红大流苏的羊绒披肩,配同色手袋及高跟皮鞋,硬是不觉暴露,只觉性感。惹得路人频频回头。

  她又极喜欢说话,笑声如银铃轻撞,即使同人讨价还价也如撒娇,弄得小贩面红耳赤。我有时怀疑,黛儿那么刻苦地向我学习鉴赏常识,为的正是要向人炫耀,以便吵架寻乐子。

  关于古董鉴赏我虽然也不过知道些皮毛,可是对付琉璃厂小贩已经足够,而戏弄那些弄虚做假的小贩,惹事生非,正是黛儿的强项。不过真把事情闹大了,黛儿也自有平息的本领,自然还是那一笑二嗔三媚眼的绝招儿,无论何时使出来,都笑到功成,无往不利。

  前不久我刚同黛儿讨论过有关紫砂壶的收藏常识,这会儿她便专门寻着紫砂店找老板抖机灵。她不像通常买主那样看准什么先挑挑选选,然后再问价,却是摆出阔佬模样大大咧咧冲老板一摆手:“你这儿有什么上好的紫砂旧壶,帮忙推荐两样。”

  看得我心中暗笑,而店里老板伙计也都望着她乐,眼中表情一望可知:这不定是哪位大款的小秘得了小费来这儿充内行呢。而这,也正是黛儿一心制造的戏剧效果,就是要让人先轻视了她,然后再异兵突起让人大吃一惊,而她的乐趣也就在其中了。

  果然老板不经意地随手掂了一把民国初年梅花小壶笑嘻嘻推荐:“姑娘年轻漂亮,用这种精致小巧的梅花壶最合适不过了。”

  黛儿不屑地一笑:“这种民国时候的梅花壶,太滥,年代也太近,不要!”

  “原来姑娘还是个行家!”老板赞着,又重新捧出一只加彩花卉壶来,“这个可是明朝的物件了,一般人我还真不给看。姑娘看看这彩绘,和姑娘衣服上的绣花有得一比呢。”

  黛儿果然喜欢,但是一翻转壶底就乐了:“老板,您看这壶底的四个字可是‘宜兴紫砂’?”

  “正是。”老板满脸是笑,“原来姑娘认识篆字,那就更好了。这正是紫砂壶中最好的宜兴紫砂。”

  黛儿笑容里满是猫儿已经抓住耗子尾巴的幸灾乐祸:“那么老板可知道宜兴原来叫什么吗?”

  老板一愣,“原来叫什么?宜兴不就叫宜兴了?”

  黛儿现学现卖,架势可端得十足,清清嗓子一板一眼地说:“宜兴,原名荆溪,自清末改名宜兴。老板这把壶是宜兴紫砂不错,可是,却不是明朝的,而是今人仿制的。老板,我说得不错吧?”

  老板脸上一呆,态度郑重许多,也不驳回,反而恭恭敬敬拱了拱手:“姑娘细说说,今天到底想看什么样的货色。要说我的壶,种类多是多,可都在库里,不能一下子拿那么多,姑娘说准样子,我让人取去。”

  黛儿笑得更媚:“老板眼光又好心思又周到,一进门就跟我推荐什么梅花壶啊加彩壶啊,肯定是看出我是什么性格的人了。这会儿才想起问我要什么,不是装假吗?其实刚才你推荐的这两样都不错,只不过,我要的是年代久釉色齐的好货色,是真旧,越旧越好,价钱不是问题,就只别蒙我冤大头就成。”

  “痛快。既然姑娘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生意反倒好做。”老板一挥手,“把前儿新进的明代加彩提梁壶给这位姑娘请出来。”

  黛儿听见,反倒愣了。我知道她只是吹牛皮过瘾,嘴上吹得大气,口袋里却是不争气,什么“价钱不是问题”,根本是“扎势”唬人,真有好货,她还真买不起。

  然而伙计已经把货取了来,老板份外郑重,特意开了顶灯让黛儿细看,又小心翼翼地去掉壶嘴倒置台上,指点着:“姑娘请看,古时候真正的好壶讲究倒悬一条线,就是这壶口、壶柄、壶嘴平齐一条直线。您再看这款识,姑娘刚才连宜兴原名荆溪这种学问都清楚,不会不知道明朝人做壶落款喜欢连年代加制壶人名字都落上,您看这印识虽然模糊了,可是这‘明万历’仨字儿可还看得清,这是一把真真正正的明朝小壶啊!”

  黛儿爱不释手,但仍然忘不了褒贬:“釉彩这样粗糙,说是明朝壶,怎么信得过呀?”

  老板不高兴了:“这釉彩还粗糙?您看看这光泽,看看这纹理,细腻莹润,别说姑娘这样的行家,就是外行也看明白了,这种彩,一望而知不是哥窑就是钧窑的釉活儿。”

  黛儿辞屈,嘴里却不肯示弱:“怎么就知道是哥窑的钧窑的?就算真是哥窑,现在仿的也多的是。这款识也说明不了什么,现代人一样可以刻个年号,说陈曼生也行,说时大彬也行,说徐友泉也行,说陈鸿寿也行,那还不是凭人一把刀随便刻吗?”

  我听得忍不住摇头,黛儿哪儿是在买壶,根本是在卖弄学问,连陈曼生就是陈鸿寿也不知道,还要信口开河,强辞夺理。好在老板也不知道,否则这丑可就出大了。

  然而老板虽然听不出她的语病,却看得明白她是在无理取闹,板了脸发作起来:“姑娘今天到底是来买壶呢,还是来砸场子的?要诚心买卖,咱们好来好去;要是闲着没事儿跑我这儿闲磕牙儿逗贫,姑娘请了,哪儿凉快哪儿歇着去,我这儿还得做别人的生意呢。”

  黛儿下不了台,脸上涨红起来,悻悻地将壶翻来覆去看了又看,又以指轻轻叩击,其声如金石,果然是把好壶。但是我听出那声音中似有杂音,不禁微微皱眉。黛儿一直盯着我的脸色,这时赶紧碰碰我手肘说:“怎么样?你看看这壶是不是真的没问题?”满眼渴望,巴不得人家壶是假货。

  我不禁好笑,取过壶来自壶身自壶底依次轻轻敲击,发现壶口、壶嘴、提梁都是以金属包镶,并不是纯粹的紫砂制品,不禁凝神细听。

  黛儿望着我的时候,老板也一直死死地盯着我,这时候察言观色,主动解释:“这把壶在容易破损处包镶黄铜,是怕碰破的意思。要说古人的技术,那真是没法儿说,你说它这黄铜和紫砂土包在一起,怎么就一点看不出来呢?要不怎么说这壶好呢?这以前的好壶,越是珍重的才越要讲究包镶呢,这才显得矜贵。我猜呀,这字儿虽然看不清,可是一定是大师制的壶,说不定就是这位姑娘刚才说的什么陈曼生时大彬的壶,因为难得,所以包了黄铜。我听说哇,还有的壶用真金包镶呢,那就更贵重了。两位姑娘是行家,我不跟你们说假,要是外行,我就告诉他这是金的……”

  不待他说完,我微微一笑打断:“老板既然不说假话,怎么又跟我们说这是明朝的壶呢?”

  “这就是明朝的壶啊。”老板急了,“姑娘,你这话里有话呀,天地良心,我向人家进货的时候就是按明壶的价儿,你不信,我把底帐拿来您看。您要,原价儿拿去,咱交个朋友,您不要,起脚儿走人,别编排我这壶不是真旧。”

  “老板别急呀,你听我姐说完。”黛儿连忙娇滴滴一笑,又推推我,“姐,你说这壶不是明朝的?”

  “我只知道,包镶技术是打清朝末年才有的,始创于朱石梅。明朝也有包镶壶么?倒没见识过。”

  “哈,你还有什么话说?”黛儿笑起来,“老板,你是不是打了眼,被人家宰了?你们行话儿怎么说来着,‘打了一辈子雁,倒让雁叼了眼,’哈哈!”说得老板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旁边小伙计也都噤了声,半天不说话。

  黛儿得理不饶人,仍笑嘻嘻地说:“老板,你是愿意继续留着这壶等那不懂行的冤大头上门啊?还是照新壶的价格割爱让给我呀?我也不让您做难,您开个价,我能出我就出了,不能出,您就自个儿留着,慢慢再等那肥的来。”

  老板却只是满脸死灰,半天不言语。看来这回老板确实没说假,真是按明朝壶进的货。

  我不禁后悔太过刻薄,拉拉黛儿准备离开,那老板却突然喊住了我们:“姑娘,你既然喜欢,你就拿去,至于价钱,您是行家,您看着给好了,我绝不计较。

三 香港阁楼里的旧报纸



  琉璃厂奇遇让黛儿十分得意:“幸亏你知道什么朱石梅,拆穿它不是明朝真旧,白捡一个大便宜。”

  我却只是闷闷不乐,古董行里惯例,行里人“打眼”是最丢人的,做买家的自己明
白骗外人可以,自己不明白被人家骗了却是奇耻大辱,老一辈的玩家一旦打了眼,什么也不必说,悄没声儿把东西砸了算数。这老板年纪不轻,虽然不至于像老辈人那么在乎,可是也还看得很重,当着伙计的面被我们两个小丫头教训了,只怕半个月内都要寝食不安。

  “我也不能断定它不是真旧。”

  “什么?”黛儿吃惊,“你不是说包锡是清末才有的吗?”

  “那是不错。可是也不排除一种可能性:就是壶确实是明壶,只是后来崩损了,近人采用包镶工艺细心补救,壶是旧壶,镶却是新镶。虽然不再像整壶那么值钱,可是毕竟是真古董。”

  “那更好了,你几句话把一件真古董用赝品价钱买了来,还不值得高兴?”

  “你是高兴了。可是你想想那老板呢,他可是在伙计面前丢尽了脸面,而且只怕以后都没有自信再吃古董饭了。你看他今天巴不得我们赶紧走的样子,就好像看到世界上最可怕的事物一样,心里不知难受成什么样子。”

  “谁叫他学艺不精,活该!”

  我看看黛儿,她有一双最美丽灵动的眼睛,深邃如夜空,时时仿佛有灵魂在深处舞蹈。可是实际上她却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女子,不懂得爱人,也不懂得尊重人。我张了张嘴,到底什么也没有说。告诉她要学会体谅别人的心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吗?她不会听进去的。

  可是我的心始终不安,越来越后悔自己逞一时口舌之快而陷他人于不义,久久不能释怀,对黛儿也亦发疏远。
 楼主| 发表于 2005-6-25 10:35:35 | 显示全部楼层
黛儿不明所以,只当我还在为何培意鸣不平,不久便明白地向他提出分手。

  就在宿舍里,当着我的面,黛儿一张脸绷得紧紧的,有一种少见的严肃和认真,一字一句地说:“何培意,也许我早就该告诉你,但是你现在知道也还不晚——我根本不喜欢你,从来没有喜欢过。你很好,很有前途,但我们两个不来电。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交往了。”

  何培意的脸在那一刹变得惨白,眼中空洞洞的,仿佛什么都没有了似的。

  他说:“你何必要说呢?”

  多年以后,再想起这一段往事,我仍然不能忘记何培意当时的神色与语气。

  何必要说呢?

  我不禁后悔自己的多事。

  当时还以为何培意自欺欺人,愚不可及。但是也许他比我们任何人都更清醒,也都更了解自己的处境,只不过他不愿去追究真相。他宁可固执地认为黛儿是天下最纯洁高贵的女子,配得上他为她做的一切。

  当他这样信着这样爱着的时候,不是不快乐的。

  尤其成长后看到太多勉强凑和的婚姻后我更加不敢嘲笑何培意呆。

  为恋爱而恋爱总好过为结婚而结婚。

  何培意走后,黛儿问我:“现在,你愿意原谅我了吗?”

  我不忍心:“没有婉转一点的方式吗?”

  “结果都一样,方式又有什么区别。”黛儿坐下来,揽住我的肩,“艳儿,我只怕失去你这个朋友。从小到大,我身边的男孩子多得烦人,可是知心女友,却一个也没有。我真的很珍惜你。”

  我想起城头的秦钺,想起我整个寂寞的童年。其实,我又何尝有过什么知己朋友?

  黛儿是第一个主动走近我的同性,无论是在她之前还是在她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如她活得那么真实灿烂丰富多彩的女郎。有时候我想,我之所以那么爱黛儿,就是因为她可以做一切我不敢做的事情。抽烟,喝酒,和随时遇到的任意一个男子调情,而毫不担心后果……这些,都是我做不到的。我的身世与成长环境不容我放肆。我的整个童年充满的,是克制、幻想、寂寞、和各种古董资料,同这个时代完全脱节。

  我从来没有小过。一生下来就是一个千年的妖精,委身于一个童年的躯壳,度过恒久寂寞的生涯。

  到这个时候和黛儿才算真正言归于好。

  暑假临近时,黛儿提意:“今年假期你不要再接家教了,我们去香港旅游怎么样?七日游才几千块,便宜得很。”

  我摇头:“便不便宜看对谁而言,要我看,1000块已是天文数字。”

  “又不是要你自己拿,我请客好了。”

  黛儿大方得很,无奈我承受不起。“古语说得好,无功不受禄,人穷志不穷,贫贱不能移,自尊不可售……”

  不待我慷慨激昂地说完,黛儿已不耐烦:“行了行了,谁要收买你那点可怜的自尊了?你也算不得无功受禄,你的任务是陪我嘛。伴游听说过没?跟家教也差不多,都是替人家带孩子。”

  “有你这么大个的麻烦孩子吗?”我忍不住笑了,“你还用得着我陪?裙下三千臣子巴不得一声儿,只怕不但不用你出机票,连你的机票也一块儿出了还说不定呢。”

  “我就是不想看见他们才要躲到香港去的。”黛儿搭拉着眼睛,吞吞吐吐地,这才道出实情,“阿伦上个月不知哪根筋不对,突然跑到我们家跟我爸妈提起亲来,我妈打电话给我,我当然不同意。我妈就跟他讲道理,说我还小,不打算考虑这回事儿。没想到,那混小子,当晚回去就吞了安眠药,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呢。”

  “呀!”我大吃一惊,“救过来了没有?没什么后遗症吧?”

  “哪会有什么后遗症?统共吞了十几片,还没睡过去就后悔了,自个儿把他爹妈叫醒让呼120把他送医院洗胃去了。其实医生说根本用不着洗胃,可是他们家就这一根独苗儿,宝贝得什么似的,哪里肯听?反正有钱,扛折腾呗。洗了胃,还赖在医院不走,非说需要观察几天,又天天上门找我爸妈闲磨牙,是我妈让我出去玩几天,说可以去香港看看爷爷奶奶,顺便避避风头的。”

  我愣愣地看着她,倒有些替她叫冤。虽然黛儿朝三暮四游戏感情的确不对,可是毕竟也没有对谁许诺过什么,阿伦居然会演出这幕自杀闹剧来,未免小题大做。

  我由衷地说:“这次怪不得你,是他们无理。”

  黛儿点起一支烟,手腕上细细的银镯子互相撞击出丁冬的脆响,伴着她的无病呻吟:“世上男人与女人恋爱结合,大抵不会超过三种结果:一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自然心满意足;二是种瓜得豆,种豆得瓜,也未必没有意外之喜;最惨就是我这种,是种瓜也得草,种豆也得草,左右都是错。”

  我忍俊不禁:“黛儿我真是爱你。”

  “这世上也只得你一个人是真爱我罢了。”黛儿继续长吁短叹,“虽说弱水三千也只需一瓢饮,无奈你却不是我的那一瓢水。”

  我更加喷饭。

  暑假一天天近了,为了去香港的事,黛儿几乎同我翻脸:“你到底肯不肯陪我?”

  我犹豫了好久,终于想出一个让自己心里比较好过的办法。

  回西安办手续时,便同养母商量,想拿一只镯子出来送人。

  周女士的脸上忽然现出一丝忸怩,闷了会儿才说:“你的东西,自然你想怎么着便怎么着。只是,这几年你哥哥生意不景气,把你的镯子拿去押了款子,还没来得及赎回来。只怕现在剩得不多,禁不起再送人了。”

  说着开了箱子,一层层取出大红绣花毛氅,真丝棉袄裤,小红鞋儿,最后才是三只黄灿灿缠股金镯子。

  我不由得一愣:“怎么只有三只了?”但立刻改口笑道,“真巧,还是妈知道我心意,这三只是我最喜欢的了。”一抬头看到妈的脸“噌”地红了,才觉出自己越描越黑,倒像有意讽刺,索性清心直说,“妈,这些镯子是你们捡的,本来就是你的,留下三只给我做纪念已经很好了。其实哥哥真要急用,这三只拿去也,也……”

  “也”了两句,到底舍不得,只好把下半截话吞了回去。

  母亲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晌才说:“艳儿,话不是这么说,这些东西是你亲生父母给你留下的,原该是你的,怎么用,都得由你自己做主。就是你哥哥拿了,也是你自己同意的,并不是我们给他的。再说,他也不是拿去不还,是暂时借来押点现金周转,将来是要还你的。不过,做生意的事谁也说不得准,我也怕有个闪失,所以虽然你哥哥说你已经答应把金子借给他了,我还是坚持留下这三只你小时候最爱拿着玩儿的,一旦有个什么事,这些也好给你留个纪念,说不定,将来你还要指望它认回你亲生……”

  我知道妈已经多了心,不等她把话说完,赶紧截了回去:“妈,你就是我妈,我还认谁去?你都把我养了这么大了,我还再找个妈去不成?就算这些东西是我亲生的妈留下的,也是留给那捡我的人养我用的,哥哥别说是借,就是拿去打水漂玩儿了,我也不会有一个字不愿意的。我把哥哥当亲哥哥,妈妈倒要把我们生分了吗?”

  妈妈听我说得恳切,这才面色稍霁,苦苦一笑,说:“艳儿,你真是懂事,总算妈没有白养你一场。”

  换言之,如果我不是深明大义慷慨割爱,她就是白养了我了。

  我笑一笑,低下头,心里一阵阵地疼。世上没有免费午餐,更没有一种恩惠是完全无条件、不要回报的。而我对父母的回报还远远不够。在报恩的路上,我甚至还不曾起步,也许,到死我也还不清那笔债。

  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生来就是为了讨债,有足够的资本挥霍享受,像黛儿;而有的人却注定一出世便要负债累累,偿还不清,像我。

  城墙上,我问秦钺:“我们之间,是否也有一笔债?”

  城墙不语,只有城头的旗子在风中讪讪地笑。是笑我的可怜亦或可悲?

  在广州同黛儿会齐,我取出一只鹊踏枝的缠丝镯子来,正色说:“你的机票是送我的,可不是买我给你做伴游的。礼尚往来,我也送你一样礼物,我们扯平。”

  黛儿是个识货的,一把抢过金镯子,只看了两眼,便大叫起来:“哈,我占了便宜了!我占大便宜了!艳儿,你这只镯子要拿去拍卖,说不定能卖这个数!”说着竖起一只手指来,忽又扳下,一本正经地说,“是你说的,这只镯子是你送我的,将来可不能又要回去,把我这里当当铺!”

  “当铺?”我不解。

  “是呀。机票才几个钱,你一毕业工作,马上就可以攒足了,到时候可别后悔了,拿着机票钱要把镯子赎回去。”

  我笑起来:“说过是礼物了,又有什么赎不赎的?其实看你那么喜欢搜集古董首饰,我早就想送你一样东西了。可是这镯子由我妈收着,一直不好意思开口跟她要。”

  说着取出我自己留的两只给黛儿看,一只是双龙戏珠,两只金龙尾部纠缠,龙嘴相对,中间有个珠子可以拨进拨出,以为开合的机关;另一只说不出是什么形状,由七八股极细金丝条扭在一起,横向又有极精致的花纹,汇合处却是镂空的云破月来,那云丝丝缕缕,断而不绝,那月一弯如钩,纤细玲珑,拿在手上,有种颤颤微微的心疼感,总怕稍一用力便拧断了金线,可是雕功设计又分明科学得很,相辅相成,十分坚实。

  黛儿看一只便叫一声,翻来覆去看不够,听说我原有十八只之多,又羡又叹,又连呼可惜,又忙着细问另外十五只各自是什么样子的,只觉一张嘴不够她忙的。说得我也后悔起来,倒有些心疼那些镯子的下落。

  当晚,整夜梦里都是金光灿灿的镯子在飘,照眼迷乱。

  第二天我们便随队出发了。

  大概是看了太多香港录相,踏足香港时,倒并没感到陌生兴奋,加上无心购物,就更没兴致。但为了陪黛儿,我还是打起精神跟她一家店一家店地逛着。她又极贪吃,从豆浆油条粢饭到天九翅要一一尝遍。

  坐在露天咖啡座里,黛儿陶醉地品着一杯花式冰淇淋,脸上露出婴儿般贪婪满足,十分可爱。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有蝴蝶在花间捉对儿蹁跹,我眯着眼欣赏着黛儿的吃相,只觉难怪有那么多男人为了她前仆后继,对着这样一张脸,哪怕什么也不做,单是时时看着已是享受。

  秀色可餐,大概就指这个意思。

  不时有男人过来搭讪,问可不可以在一旁就座。黛儿指着我笑答:“怕我的爱人不愿意呢。”

  来人看看我,先是一愣,继尔恍然,再以惋惜,终则怅然离去。

  黛儿奇招奏效,不禁哈哈大笑,笑到一半,忽然指指我身后细声说:“看那个人。”

  我回头。“一大群人,你要我看哪个?”

  但是不等她回答我已经明白过来,是个子最高的那一个,穿白衣白裤,相貌有如雷昂纳多,可是又远比雷氏成熟帅气,英俊得简直不像真人。

  黛儿贪婪地看着他,神态一如吃冰淇淋。“天,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人?”

  我晃晃手指,“嘁,刚才还装同性恋,这会子又成花痴。小心眼珠子掉下来!”

  黛儿却一把抓住我的手,手心里全都是汗。“艳儿,帮帮我,想想怎么能让他注意到我。”

  相识数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老友如此紧张,不禁心里一动。

  这时那年轻人已经引着一干人边说边走近来,我不及多想,顺手扯起黛儿,就在他经过我们座位的一刹那,猛地脚下一绊,黛儿整个人仆倒下去。

  叫声未停,那年轻人已眼疾手快地软玉温香抱了满怀。

  黛儿软绵绵倚在他怀中,媚眼如丝,娇喘细细:“真要谢谢你!”

  年轻人看清黛儿相貌,大概也没想到竟救得如此佳人,愣了一愣才说:“不谢,应该的。”

  黛儿站直身来,脸上飞起红云,欲说不说,竟好像傻了一样。

  帮人帮到底,我遂满面含笑站起身来:“听先生口音,好像不是香港人,也是来旅游?”

  “是导游。”年轻人微笑,大大方方伸出手来,“我姓高,是西安飞天旅游社的。”

  “我们是同乡呢。”我换了西安话,自自然然地说,“家父学校最近要组织一次旅游,不知可不可以向高先生拿一点资料。”

  “求之不得。”他取出名片来。

  我向黛儿做一个“OK”的手势。可是慧紫鹃变成了傻大姐,那丫头平时叫得响亮,这时候却只如一块木头,呆呆看着人走远了,连一句“再见”也不懂得说。

  我诧异:“你也有今天!”

  黛儿这才回过头来,犹自脸红红的,手抚着胸口说:“艳儿,真多亏你。”

  我挥一挥手中法宝:“这顿茶你买单。”

  “那还用说?”她抢过名片来,喃喃念,“高子期,陕西飞天旅游社经理。”如获至宝地在胸前摁了一摁,才小心翼翼收进手袋。动作语速都较平时慢半拍,眼神略见迷茫。

  我暗暗纳罕。莫非真命天子到了也?

  那天之后黛儿便有了心事,不论走到哪里都东张西望地若有所寻。

  旅游团的节目排得很紧,每天赶场似从一个景点换到另一个景点,大家打伙儿抢劫一样地买衣服首饰家用电器乃至摄影器材,仿佛不买就吃了大亏似。黛儿却失魂落魄般,做什么都懒懒的,跟她说话,也总是答非所问。

  我暗暗好笑,知道她是在找高子期,但是并不拆穿。

  转眼一周过去。离港前一天,黛儿想起大事,还没有来得及拜见祖父母。

  好在最后一天团里安排自由活动,我便陪黛儿上门拜寿去。

  黛儿的祖父母的确已经很老了,但是穿着打扮仍然很讲究,头发上不知搽了什么,梳得一丝不乱,举手投足间隐隐散出古龙水的香气。用着一个上海厨娘,也已经很老了,说是解放前从大陆一起跟过来的,做得一手好沪菜。

  我微笑,精于享受原来是黛儿的家传特色。

  不知为什么,黛儿一直口口声声喊祖母为“小奶奶”。我看陈祖母年纪的确比祖父要小着一截,猜想或许是填房,可是黛儿又说不是,还说爷爷奶奶去年才庆祝金婚,绝对是百分百的原配夫妻。

  “金婚!”我感叹,“想想看,五十年携手共度,岂止水乳交融,简直血脉相连了。”

  那顿午饭我吃得很多也很饱,不住声地夸奖菜式精美,又奉承两位老人鹤发童颜,总算应酬得宾主尽欢。

  黛儿笑我:“你这家伙,看不出这么会拍马屁。”

  我笑笑,要知道,曲意迎合一向是我拿手好戏,打小儿训练有素的。

  吃过午饭,小祖母惯例要午睡,祖父原有约会,出门前再三叮嘱我们不要走,他很快回来,祖孙俩好好叙叙旧。

  闲极无聊,我同黛儿跑到阁楼上去翻看旧杂志。

  下午的阳光透过窗棂一格格照在樟木箱上,有细细的尘粒在光柱里飞舞,忽然黛儿轻声叫起来:“咦,是外公的照片!”

  我接过来,原来报上记载的,竟是陈家60年前的家族秘史。

  那时的小报记者最喜欢打听豪门艳事,何况当年陈大小姐的葬礼那样轰动,正适合他们一支伤金悼玉的生花妙笔,骈四骊六,鸳鸯蝴蝶,虽然稍嫌陈腐,确是感人至深,竟写得惊天地,泣鬼神,正是古往今来第一件至情至性的生死恋歌。

  报上说,祖父当年与陈门长女相爱,可是陈小姐红颜薄命,暴病猝死。祖父其时正在外地经商,听到消息后一路哭号赶回奔丧,一进灵堂便长跪不起,大放悲声,一路膝行前进,磕头捣地有声,直将青砖地面磕出一路血痕,在场人士无不落泪。后来曾祖父感念祖父痴心,遂命小女儿代姐完婚,将祖父招赘陈家,成就一段佳话。这陈二小姐,自然便是我们今天见到的小祖母了。

  放下报纸,黛儿喃喃感叹:“好美,好伤感。”

  而我深深震荡,整个心神受到强烈困扰,几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今夕何昔,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一直比较喜欢三四十年代的老故事,那时的人感情丰富细腻,有强烈而纯粹的爱和恨,像林黛玉和贾宝玉,梁山伯与祝英台,也许没那么老,但总好过现代人的粗枝大叶。

  现代的男女,有谁耐烦再去抚筝问月,海誓山盟,都恨不得将爱情编成程序输入电脑,按部就班,从简处理,一步到位,又喜欢假洒脱之名频频移情,朝秦暮楚。像祖父与陈大小姐这样的生死相恋,于今天已成神话;便是祖父与小祖母的半世携手,共度金婚,又何尝不是现代传奇?

  久违了的深情款款,相思深深,宛如一座美丽的蜃楼,半明半隐于烟云之间。而我渴望走进那海市,细问故事的究竟。

  黛儿与我心意相通,立刻拿了报纸走下阁楼去问小祖母。

  小祖母刚刚睡醒,看到报纸脸上十分悻悻,半个多世纪的旧债,至今提起还耿耿不能释怀。

  黛儿全无顾忌地追问:“小奶奶的姐姐美不美?爷爷现在还会想念她吗?当年嫁给爷爷是您自己的意思还是奉父母之命?”

  小祖母脸上微红,尴尬地说:“你这孩子,二十大几的人了,还这么口没遮拦。”

  黛儿只是撒娇:“说吗,说给我听听嘛!”

  小祖母不耐烦:“有什么可说?男人还不都是一样,总是得不到的才是好的,失去了的才最珍贵。你爷爷一生到处留情,害的何止我姐姐一个人?便是婚后,他的女朋友也是几个月一换,从没停过。他原本就样子好嘴头活,在女人面前最有手段的,娶我后手上有钱了,还不更胡天花地没个餍足?就是现在也还……”

  说到这,小祖母可能觉得到底不便在我们小辈面前过多抱怨,冷哼一声停了口。

  我十分意外,一时接受不来,莫非他们白头偕老的美满姻缘竟是貌合神离?我嗫嚅地:“您就不后悔?”

  小祖母黯然一笑:“我们那年月,讲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后悔又怎样?我和父母闹翻了脸要跟他,错也错了,有什么可悔,只得好好过日子罢了。”

  我肃然起敬,这样的无怨无悔,也是现世流失了的品性吧?要有怎样浓烈的爱,才肯嫁一个明知不爱自己的人并伴他终生?

  原来报纸上说得有误,陈曾祖父嫁女并不是出自本心,而是受女儿要胁的无奈之举。

  我想象哭灵受伤的祖父躺在病榻上,陈二小姐殷勤看护,柔情缱绻,祖父只是置之不理,但二小姐还是感于他对姐姐的一往情深,宁愿以身相许,以一生的情来感化他,抚慰他。怎样的爱?怎样的爱?!

  整个下午,我和黛儿都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久久不能平静。

  好容易等到入夜祖父才扶醉归来,但是兴致倒好,听我们讲起小祖母的委屈,他不以为然地微笑:“是那样的吗?”不知为什么,我觉得陈祖父的笑里有一种阴森。

  然后他便沉默了,可是他的眼光渐渐柔和下来,用呓语般的语调轻轻地说:“她是美的,很贪玩,很浪漫,也很痴情。大户人家的小姐,却总喜欢打扮成农家女孩儿的模样从后花园溜出来到处逛,专逛那些卖小玩意儿的巷子。那次她忘了带钱,我偷偷跟上了她,看她在小摊前徘徊把玩,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又三番几次地回顾。我把那些玩意儿一一买下,有荷包儿,有绣样儿,还有藤草编的蝈蝈草虫儿,都是孩子玩艺儿,不贵……我跟着她,一直走出集市,追上去把东西送给她,她很惊讶,睁大眼睛看着我,整张脸都涨红了,那时候太阳快要下山,到处都是红色一片,她那样子,那样子……”

  开始我还以为他说的是小祖母,但这时已明白其实是指陈大小姐。陈祖父情动于中,满眼都是温柔,我听到他轻轻叹息,顿觉回肠荡气。

  眼前仿佛徐徐展开一幅图画:夕阳如火,照红了满山的花树,也照红了树下比花犹娇的女子。而那女子脸上的一抹羞红,却是比夕阳更要艳美照人的,她低垂着脸,但是眼波荡漾,写满了爱意缠绵,闪烁着两颗星于天际碰撞那样灿烂明亮的光芒。她打扮成朴素的乡下女子的模样,可是丽质天生,欲语还休之际早已流露出一个千金小姐的高贵妩媚。她手上拿着外祖父赠送的小玩意儿,不知是接还是不接,要谢还是不谢,那一点点彷徨失措,一点点惊喜踌躇,一点点羞怯窘迫,不仅完全无损于她的矜持端丽,反而更增添了一个花季女子特有的羞涩之美,当此佳人,谁又能不为之心动呢?这就是关关睢鸠为之吟唱不已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于是爱情一如参差荇菜的疯长,在那个彩霞满天的黄昏诞生蓬勃,令情窦初开的良人君子溯洄从之,左右采之,心向往之,寤寐求之……

  那个时代的爱情哦,竟有这样的绯恻缠绵!

  黛儿忍不住插嘴:“原来她也喜欢小玩意儿,这倒有点像我。”

  陈祖父抚着黛儿的头发,痴痴地说:“不光这一点像,你长得也和她很像,像极了。我认识她的时候,她也就你这么大,一朵花儿的年纪……她是为我死的,这么多年来,想起这个就让我心疼。”

  他的眼角微微温润,而我和黛儿早已听得呆去。

  可是陈祖父的神情却在这时一变而为冷厉,恨恨地说:“你小奶奶一直想取代她姐姐,怎么可能呢?她哪里会有她姐姐那份真情?所以,我一开始就定了规矩:先奉你大奶奶的灵位成亲,然后才续娶你小奶奶,上下家人都只能喊她二夫人,永远把正室夫人的位子留给她姐姐,让她永远越不过她姐姐的头上去!”

  陈祖父说最后几句话时,竟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我听得不寒而栗。身份名位,在我们的时代尚不能处之淡然,何况他们的时代?小祖母以处女之身,下嫁于祖父,却一上来就担个续弦的名头,岂不冤枉?然而,谁又能责怪祖父对陈大小姐的一番痴心?

  黛儿不以为然:“可是小奶奶对你也很好呀。你们已经一块儿过了半辈子了,没有感情,怎么会共度金婚?再说,陈大小姐再好,也是过去的人了,真正陪你同甘共苦的,还是小奶奶呀!”

  陈祖父不屑地冷哼了一声,一脸厌恶:“她?她有她的心思。她肯嫁我,不过是为了要我帮她对付自己的亲哥哥!共度金婚?呵呵,共度金婚……”他呵呵笑起来,笑声中充满苍凉无奈,令我不忍卒听。五十年,整整半个世纪,难道用五十年岁月累积的,竟然不是爱,而是恨么?

  我们还想再问,像陈大小姐到底得的是什么病,祖父又为什么会突然远离,还有,祖父究竟是怎么样被小祖母的柔情打动的,陈曾祖父又为什么要反对祖父与祖母的婚姻等等等等。可是祖父的酒劲却已翻了上来,口齿渐不清楚,黛儿只得唤上海厨娘来伏侍他睡下。

  晚上,我做了梦。

  朦胧中,看到有女子怀抱婴儿走近,面目模糊,但感觉得出十分清丽。我问:“你可是陈大小姐?”

  这时候电话铃声响起,导游说:“要出发了。”

  嘿,如此刹风景!


四 伤痕累累的西大街



  回程飞机上,我同黛儿说起我的梦。

  黛儿叹息:“我渴望这样的爱情。”


  “哪样的?是你祖父对陈大小姐刻骨铭心的爱,还是你小奶奶对祖父那种无怨无悔的爱?”

  “都渴望。因为他们都是那样地强烈、震撼、缠绵,与痛苦。”

  “痛苦?你是说你希望痛苦?”

  “是的。”黛儿望着我,认真地说,“小王子说,当你给一朵玫瑰花浇过水,它就不一样了。爱也是这样的,你得为它做点什么,它才是属于你的。我渴望有一天,自己会遇到这样一个人,他不仅能让我快乐,而且能让我痛苦。他得让我为他流泪,伤心,痛不欲生。那样,我才会爱上他,把整个儿的心交给他。”

  我望着黛儿,她的眼里充满着对爱的渴望,是一只鲸游在金鱼缸里的那种不足与渴望。

  她不是没有爱,只是不满于她所得到的爱。

  她想要得更多。

  她想要整个大海。

  虽然那里也许充满风浪,但那毕竟是大海。

  回到北京,黛儿收敛了许多,连穿着打扮也不比以往暴露,变得淑女起来。然而再普通的衣服穿在她身上,也别有一种风情。

  一天上古文欣赏,黛儿穿了件半袖翠绿色衬衫,同质地窄腿七分裤,袖口与裤管均密密地绣了一圈儿花边,平时飞散的长发今天梳成两只麻花辫子搭在胸前,辫梢还系着绿绸带的蝴蝶结儿,清灵秀丽得就像刚从民国时期的旧画儿里走出来的一样,连古文学老教授都被惹得频频从讲义上抬起眼来。

  我忍不住叹息:“黛儿,如果我是男人,我真的也会被美色所迷。”

  怎敢再骂那些迷恋黛儿的男人爱得肤浅?美色当前,谁又是深沉的智者?
 楼主| 发表于 2005-6-25 10:46:59 | 显示全部楼层
她变得沉默,更变得忧郁,一双大眼睛越发漆黑如星。而且疯狂地迷上电脑,拒绝了所有追求者上门,一下课便揣着上机卡躲到电机室里做网虫。

  开始我以为这一切的变化是为了阿伦,但是不久便发现自己错了。

  傍晚,窗外阴雨如晦,黛儿在宿舍里大声朗读安徒生童话《雪人儿》:“雪人儿看到了火炉,那明媚的火焰正是爱情的象征,没有一双眼睛比它更加明亮,没有一个笑容比它更加温暖,它照亮了雪人儿的心,于是那颗心变得柔软而痛楚,它感觉到身上发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它不了解,但是所有别的人,只要不是雪做的,都会了解的。”

  黛儿抬起头问我:“艳儿,你了解吗?”

  “了解。小心防火,危险勿近。”

  黛儿没有笑,却忽然没头没脑地问出一句:“艳儿,如果我想去西安工作,你会不会帮我搭线?”

  “去西安?为什么?”我惊讶地停下笔,毕业考在即,我连年优秀,可不愿在最后关头痛失晚节。但是黛儿的提议太过奇突,我知道她父母是早已计划好要她一毕业即出国的,怎么竟会忽然想到去西安?

  “因为子期不愿意来南方。”黛儿低下头说,“他说他父母都在陕西,不方便远离。”

  “子期?子期是谁?”

  “子期就是子期呀。”黛儿责备我,“还是你帮我牵的线,怎么倒忘了。”

  我想了许久才想起香港咖啡座的那次邂逅,恍然大悟,“是他呀,你们后来联系上了?”

  “我和他一直都有通信。”

  我这才知道黛儿天天去机房是为了同高子期网上聊天,不禁叹息:“原来世上真有一见钟情这回事儿。”

  黛儿低下头:“在遇到他之前,我也不知道爱情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她说得这样温柔缠绵,我亦不由认真起来。“那么,现在进行到哪一阶段了?可有谈婚论嫁?”

  “没有。”黛儿的眼中竟难得地有了几分忧郁,她略带彷徨地说,“我已经决定去西安找他,我想天天见到他,你帮我好不好?”

  “可是,你爸爸妈妈会同意吗?你原来不是打算一毕业就出国的吗?”

  “原来我不认识子期。”

  “这么说,你的前途将为子期而改写?”

  “我的一生都将为他改变。”黛儿很坚定地说,“男人和女人的恋爱是一场战争,谁先爱上谁,谁就输了。我输了,我愿意!”

  “我愿意”,这像是新婚夫妇在教父前永结同心的誓言呢。我诧异,黛儿这回竟是来真的。她眼中的光焰炽热而坚决,有一种燃烧的姿态,令我隐隐不安。谁看过雪人的燃烧?那样冰清玉洁的一种毁灭,便如黛儿的爱吧?

  回到西安,我立即着手四处张罗着给自己和黛儿找工作。

  父亲说:“其实何必到处应聘呢,唐禹那儿正缺人手,你们两个一起过去帮忙不是正好?”

  我却不愿意继续仰唐家人鼻息,只肯答应介绍黛儿给哥哥做秘书。

  哥哥起初还不愿意,怕刚毕业的大学生没经验,可是见到黛儿照片,便立刻满面笑容地答应下来,理由很简单,“凭黛儿这张脸,根本不需要任何经验,只要她肯在陪我见客户时多笑两下已经比什么都强。”

  事情就这样说定下来,约好黛儿过完“十一”即来西安上任。

  我自己,则应聘到一家杂志社考取了一份见习记者的工作,月薪三百大元,可是一天倒要打卡四次。人家说时间即是生命,可是记者的生命恁地不值钱。

  在大学里习惯了自由自在的生活,我已经不能再忍受寄人篱下的感觉,找到工作后第一件事就是藉口要陪黛儿,向父母提出租房另居。

  母亲原本颇不乐意,但见我意思坚决也就算了。

  搬家那天,我请父母吃了顿饭,郑重表示我搬出唐家并不代表会忘了他们,今生今世,他们都是我最亲最近的父亲母亲。

  饭后自然又是唐禹送行,不过这次更为彻底,一直将我连人带行李送到西大街的新居。

  西大街是一条老街。

  老,而且穷。满面风霜,衣衫褴褛。路面都打着补丁,十余步的距离,可以看到修自不同时候的五六种砖石。房屋只有两层高,路灯也黯淡,只照得见眼下几步远。

  说是“新居”,不过是对我这个“新客”而言,其实房子只怕已有半百年纪。

  可是房租出奇地低。这一条优点足以抵过其他十条缺点。只是委屈了黛儿,那么光芒灿烂的人偏偏要住进这样黯淡无光的所在。

  住进来第二周,父亲突然上门拜访。

  幸好我前一天刚刚备下几种生活必需品,于是烧开水沏出茶来,又下厨弄了几味小菜,总算不至十分怠慢。

  父亲叹息:“艳儿,你长大了。”停一下,又问:“有没有想过开始寻找生身父母?”

  我立刻回答:“您就是我亲生父亲。我不必再寻找第二个父亲。”

  父亲便不再说话了。我知道他们还在为我的搬家心生芥蒂,言谈越发谨慎。其实亲生儿工作后搬出与父母分居的也很多,只是人家便不必担我这些心事。

  饭后,陪父亲沿着西大街散步。

  街道很破,许多老房子都拆掉了,可是又没有拆干净,露出钢筋水泥的内脏,十分奇突。店铺多半冷清,稀稀落落摆着几件过了时的商品,不知卖不卖得出,没有人关心。橱窗也马虎,仿真模特儿被剥了衣裳,无尊严地裸露着,胳膊腿上一片青紫,连着手腕与臂的螺丝有些松动了,露出黑色的铁锈来,看着有种触目惊心的感觉。

  整条路,都是伤痕累累的。

  路边的树也老了,一色的中国槐,早已绿荫成盖,于路两旁遥遥招呼着,越来越亲近,几乎连接起来,遮蔽整个天空。有一棵树,拦腰处奇怪地肿出一大圈来,成球状,足有本身两个粗厚。

  父亲说,那是树在疼。比方树还在幼年时被勒了铁丝,那么就会在伤处不断分泌树汁,日复一日,逐渐增厚。

  我的眼前忽然显出一幅景像来:树长了舌头,软的,湿濡的,含羞带痛地,于静夜悄悄吐出,一下又一下,舔舐自己的伤处。伤口结了痂,渐渐愈合了,却留下一道疤,日益加固,终于成了今天的模样。

  树,也是有记忆的。

  我不禁低下头去。

  父亲说:“其实在历史上西大街曾经是很显赫的。隋唐时候,这一代地处皇城中心,西大街为皇城内第四横街,钟鼓楼都在这条街上。宋、元、明、清,历代官府都集中在这里,所以名副其实,又叫“指挥街”,等闲人是不能轻易踏入的。只可惜后来城市中心东移,原来位居广济街迎祥观一带的钟楼便被迁走了。奇怪的是,钟楼搬迁以后,原先钟楼上的景云钟就再也敲不响了,而西大街也一年年败落下来。”

  父亲再度吟起那句诗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他吟诗的时候,眼睛看着我。我知道他又想起我的身世来了,忽然之间,我觉得与西大街亲近了许多。隋唐,皇城,第四横街……这些名字听起来都好熟悉,好亲切。也许,我真的会在西大街上,有所奇遇破解我的出身之谜也说不定吧?

  送走父亲许久,仍觉得心中坠坠。眼中总是浮现出那棵树来。

  幼时的伤,是内伤,用尽一生也不能愈合。

  我和树一样,都忘不掉。

  黛儿来西安那天,我和哥哥一起到火车站接车,在站台上见到衣冠楚楚的高子期,虽然这之前不过一面之缘,且又经年未见,我还是把他一眼认了出来,毕竟男人长得像他那么英俊清爽的不多。

  难得的是高子期也还记得我,满面春风地招呼:“唐小姐,好久不见。”

  我为他和哥哥做介绍,强调说:“高子期,黛儿的男朋友。”

  子期笑了一笑,而哥哥脸上一呆。

  这时候车已进站,子期小跑两步赶上前去,哥哥小声抱怨:“你没说过黛儿已经有男朋友。”

  我故做不解:“这同应聘秘书有关系吗?”

  “空通”一声,火车停稳,黛儿出现在车门口,见到子期,欢呼一声跳下车来,两人就当着满世界表情不一的眼睛公然热吻起来。

  哥哥嫉妒得脸都红了,悻悻说:“色情男女!”

  我笑:“应该说性情中人才是。”上前拍一拍黛儿肩膊,“喂喂,留点口水说话好不好?”

  黛儿这才注意到我的存在,又大惊小怪欢呼一声,上来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笑着推开她,“去去去,同男朋友亲热够了,把剩余热情施舍在我身上,才不稀罕呢。”顺手拖过我哥哥,“这是唐禹,你未来老板。”

  唐禹反正没份献殷勤,索性板起脸来做足一个老板应有的戏份,微欠一欠身,庄重地说:“欢迎陈小姐加盟敝公司。”

  黛儿眯起眼一笑:“没想到我会有这样年轻英俊的一位老板。”

  哥哥脸上不由又是一呆。

  接着我们一行四人去香格里拉吃自助餐,说好了唐禹请客,可是高子期不做声地到柜台把帐结了。

  我对他更加好感,称赞说:“这才是绅士风度。”

  唐禹仍然莫名其妙地吃醋,“嘴乖腿勤而已,导游的职业病。真奇怪为什么女人都喜欢小白脸。”

  我笑:“吃的好没来由的醋。哥,你不是有女朋友吗?”

  “吹了。”

  “为什么?我听说她条件不错,还是个什么经理呢。”

  “妈妈对女强人不感冒,说她比我还像男人,我要是娶了她,将来准没好日子过。”唐禹悻悻说:“看着吧,下次我非找个女人中的女人,胸大无脑那种,白纸一张,随我涂点。”

  我大笑。

  经此一役,唐禹对黛儿再不抱暇思绮念,坦坦荡荡只拿她当女秘书看待。黛儿反而诧异,对我说:“难得有男人在我面前这样正人君子,你们唐家的人个个不同凡响。”

  我笑:“南方的秀才北方的将,陕西的黄土埋皇上。西安城的地底下埋了那么多的皇帝,滋养出的子民又怎能没几分皇家气派?”

  后来我将这番话转述给老哥,唐禹得意,从此越发矜持。

  唐禹的皮包公司原本发际于我那一十五只金镯子。如今三年之期已过,唐禹却一直不提赎回的事,我心知事情有变,也只好不问一字。难得公司渐见规模,有闲时我曾专门去参观过一次,写字楼里租用着小小一个套间,传真电脑也都还齐全,书柜里装满大部头封面烫金的商业书,不知是用来看还是用来摆设,但总算已经上了轨道,我那镯子也就算没有白奉献一回了。

  转眼冬至,黛儿在秘书岗位上已经驾轻就熟,虽然不会十分出色,却也胜任有余。

  我也从见习记者转为正式工,收入大幅度增高,虽然薪水仍然三百,但是加了编辑费,按版面支取,多劳多得,应付日常消费已经绰绰有余。

  可是随着我文笔的越磨越快,文章的品味却越来越低,用黛儿的话说就是:挖人家墙角以为自家稻粱谋。

  没办法,不知怎的如今期刊圈盛行一股所谓纪实风,各大报刊都在四处搜求案例奇闻,拳头与枕头齐飞,暴力和色情共舞,翻开杂志来,满眼所见不是杀人,就是乱伦。古人云:君子不饮盗泉之水,连写着“盗泉”两字的水源都认为不洁,渴死不肯饮用。而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我辈枉为文人,遇盗泉岂止饮水,简直甘之如醴,以诲淫诲盗为己任,想来真令人志短。

  我负责的是娱乐版,每天挟了相机四处采访花边新闻,渐渐与各影视公司混得烂熟。

  导演戏谑:“其实唐小姐眉清目秀,如果肯演戏,何必采访人家,自己就是现成的大明星。”

  说得我心动起来,便也想客串一回,过一把戏瘾。

  导演答得爽快:“好呀,最近有个电视电影的本子,青春片,讲大学生的,你年龄正合适,就演女班长好了。”

  但是本子拿到手,才发现统共三句对白:“我叫张洁,暂代班长。”“没关系,你睡下铺好了。”“老师好。”

  完了。

  制片还要开我开玩笑:“还有名有姓的,不错了呢。”

  不错,主角好过配角,配角好过龙套,龙套里有名字的好过没名字的,没名字中露正脸的又好过侧脸的……一个半小时的片子里,人物早被分了三六九等,等级森严,羡慕不来。

  我于是为了三句台词辗转反侧,想方设法出奇制胜,硬要从平凡中见出不凡来。

  这件事除了黛儿我没有告诉其他人,通场三句台词,小到不能再小的角色,有何颜面启齿。

  但自己的心里是兴奋的,日复一日地扳着手指算播出时间。

  一日自片场回单位,刚刚上楼,听到同事张金定抑扬顿挫的男中音:“唐艳?我们杂志社没这个人。我是新来的,不清楚,或者已经走了吧……”

  一阵气血上涌,我真想推门进去大吵一顿,但立刻意识到吵架不是办法,最关键的,是我绝对占不到上风。

  张金定者,今年27岁,和我同时进入杂志社,是主编在工作会上公开评价最有发展前途的两个编辑,故此敌对也最强。最近社里有消息说新买了几套住房,除了照顾管理人员和老编辑外,另有一套是奖励新编辑的,而这新人之中,又属我和张金定可能性最大。张某家境清贫,世世代代培养出这第一个大学生来,难得考入文化单位来,自觉鲤鱼跃龙门,恨不得以社为家,刻苦非凡。加之新近交了女朋友,对那套房子正是志在必得,因此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扑杀脚下而后快。

  在他的心目中,女友是女人,女同事却是老虎,尤其与自己同工同酬同等职位的女同事。

  可是正因为对方已经出此下策,如果我接招,就等于把自己和他划了等号。而且他是男人,可以骂脏话,我却不能,骂了,就是泼妇。

  男女同工同酬,女人却要比男人承受更多的压力和管束,真不明白男人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意见。

  我到楼下转了一圈又一圈,努力地劝自己平息怒气,不要七情上面,弄得大家尴尬。很多事都是这样,你可以做,我却不能说,说了,就是小气。这是文化人的游戏规则。

  直到气定神闲了,我才重整笑容上楼走进办公室,见到张某人,如常微笑问候。他的笑容也真诚亲切,完全看不出刚刚才否认过我的存在的样子。

  他的虚伪,我的无奈,都是自由竞争的结果吧?我很怀疑这种竞争会有什么正面效应,但是主编坚持认为有竞争才会有进步,我们也就只有为了他的一声令下而厮杀拼搏。

  像不像一盘棋,无论将帅兵卒,都不过是奕者手中的一枚棋子,本已贱如尘芥,棋子与棋子却偏还要自相残杀,更加贱多三分。

  坐下来,我开始整理自由来稿,张金定走过来说:“主编让我把稿子送过去,你看完了吧?”

  按规定,我们除了负责各自稿件的编辑外,还要彼此交换稿件做对方的二审,而我和张金定正是搭档,故此他的稿子都放在我这儿。我将稿件取出放在一个大档案袋里一齐交给他,本能地说一句“谢谢”。

  这时代,礼貌同微笑一样,都是假的。好莱坞导演吴宇森有个大片《变脸》轰动全球。其实有什么稀奇,我一天变脸次数不知凡几。只是没人颁我奥斯卡奖。

  临近中午时,主编打电话上来:“小唐吗?小张特意说过这期他写了一篇特稿我怎么没看到?他说交给你了,你见过没?”

  “见过,我记得还特意详细加了二审意见,刚才不是让张金定一块给您送去了吗?”

  “没见到,你看看是不是还在你那里。”

  我赶紧把桌子翻成废墟状,却仍然一无所见,只好跑到楼下跟主编商量,“的确不在我这儿。不过稿子是电脑打字,张金定那儿一定有存盘,不如重新输出一份吧。”

  “也只有这样了。”主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竞争是要的,但应当公平,知道吗?”

  我一愣,不由情急:“您的意思是说我故意把稿子藏起来?”

  “你这孩子,怎么性格这么急?我可没说你什么,别人说什么我也不全信,不过做事还是应该小心谨慎些,不要让别人落下话柄,知道吗?”

  又一句“知道吗”,倒真是让我知道了,一定又是张金定搞的鬼。但是证据在前,理亏的是我,说什么也没人相信,我只有吞了这个哑亏,拎起相机袋子出了门。

  怨气一天天闷在心里,我怀疑胆结石就是这样形成的。

  回到家我对着黛儿诉苦:“你就好了,只对着我哥哥一个人,工作简单,人事简单。不像我,同事间就像王熙凤说的,个个乌眼儿鸡似的,不是冤家不聚头,恨不得将我赶尽杀绝。”

  黛儿说:“不被嫉妒是庸人。你文采好,笔头快,别人越攻击你,就越证明你优秀,何必介意?”

  我惊讶:“看你不谙世事的,倒是练达人情即文章。”

  “习惯了嘛。”黛儿言若有憾,心实喜之,“从小到大,我一直被嫉妒包围,不习惯也不行啊。”

  我“哈”地一声笑出来,有黛儿这样精彩的良友相伴,真是我枯燥如泼墨山水画的黯淡人生中最亮丽的一笔。

  终于等到片子在中央六频道播出,吃过晚饭人我便牢牢守在电视机前等候自己出场,那种感觉十分奇特,好像同一个神秘的人约会,走了几天几夜去赴约,但是总预感到对方会失约,所以越走越急,越急越走不快,浅浅的兴奋中有着十分无奈的真正悲哀。

  黛儿则比我还紧张,一会儿开音乐一会儿弄咖啡,一刻也坐不稳。

  终于我出现在荧屏上,是个大场面,人头济济,而我远远地一晃,表情根本看不清,声音亦很僵硬。“我叫张洁,暂代班长。”

  一下子就过去了。

  我错愕,“那不是我的声音。我练了那么久的台词,我根本不是这么说的。”但立刻反应过来,这八成是后期录音,随便找个工作人员录入的,电影公司当然不会为了三句对白再找我一次。

  怒极反笑,我忽然觉得滑稽,生命原来是这么讽刺的一回事,在你眼中看去大得不得了的喜怒哀乐,在别人眼中不过是一秒钟的剪辑。

  黛儿拍拍我的手:“万事总有开始。那些专业演员也都是打这个阶段走过来的。”

  我关掉电视,不想再看到自己的另外两次现眼。

  就在那一刻,我下定决心誓必出演一次大角色,让那些小觑我的导演制片悔断肠子,对着我的剧照吐血去。我像于连那样握紧拳头对自己起誓:“这是任务!”

  电话铃在这个时候响起来,是高子期先生找陈黛儿小姐。

  只听黛儿说:“看电影?现在?可是我……我有点累,不太想出去……要不……”

  不等她说完,我已赶紧起身:“反正没事,回家找老爸聊天去。”朋友是用来同甘的,至于苦,自己吞咽已经算了,犯不着株连九族。何况子期常要带团出差,与黛儿见面机会并不多,每一次约会都被黛儿视为生命中大节目,我不愿令她为难。

  关门前,正赶得及听黛儿说最后一句话:“等等,现在我又想去看电影了……”


五 邂逅一个唐朝武士



  清风徐徐,月光如水,我沿着西大街慢慢走至西门,拾级而上,信步走上城头。

  夜深沉,因是深冬,城墙上阗无一人,显得格外冷寂,连月光也比在城下看起来空灵。


  有冷自心底缓缓渗出,我觉得孤独,又觉得踏实。终于又回到这古城墙了,感觉上正如老友重逢,我在“秦钺”的名字旁坐下来,轻轻抚摩着砖上纤细沧桑的名字,仿佛可以听得到城墙的心跳,可以感觉到它坚硬外壳下的温柔的爱。

  远远地,有人在吹埙,那简直不是属于人间的音乐,那是历史的回声,是地底的哭泣,在夜风中呜咽着,一层层浸透我的心。风里,不知有多少前朝魂灵游荡其间,它们使城墙上的空气显得清冷而幽微。

  月光益发明朗,城砖上的名字渐渐清晰,仿佛昨天刚刚刻就,还隐隐带着血迹。

  我心颤栗,忽然做了一个自己也难以解释的动作——我将脸依偎在城砖上,轻轻呼唤那名字:秦钺!

  月光在那一刻蓦地明亮,我于是知道要有事发生了。

  身后有锵锵的脚步声响起,愈走愈近,伴着铠甲相碰的清脆声。月光下,声音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清越遥远,仿佛从远古走来,可是又分明响在现实中。

  我回过头去。

  回过头去。

  回过头去。
 楼主| 发表于 2005-6-25 11:03:14 | 显示全部楼层
便看到了他。

  一个与天地同在的男人!

  看到他,我忽然明白自己从小到大十年来一次次来这古城墙上寻找的是什么了。

  他穿着战袍,铠甲上泛着素冷的光,并不因年代久远而锈钝。

  他在夜色中向我走来,在与我隔一段距离处停下来,将长矛倚在城头,柔声问:“你怕不怕?”

  我望着他,望进远古,也望进永恒。我答:“不怕,你是我的朋友。”

  我不能够解释那一刻我为什么会如此勇敢镇定,视一切为理所当然。我只觉得,这样的月光下,这样的城墙上,无论遇到什么人发生什么事都是很正常的。更何况,一个长矛铠甲的前朝士兵,本来就很合乎古城墙的身份。

  我看着他的眼睛,仿佛已经认识了几百几千年,仿佛早就知道他会在这城墙上出现,仿佛今天上城墙本来就是为等他一样。小学语文作业里的造句忽然涌上心头:“秦钺是我的好朋友,我们每天一同上学,一同回家,无话不谈,形影不离。”

  我笑了。

  他说:“我叫秦钺。”

  我点头。“我知道,是我令你重生。”

  “谢谢你。”

  我仍然微笑着,领了他的谢意,“你是哪朝人?”

  如果这是在大白天,如果旁边有人,一定会被我的问话吓得半死,要不就认为我已经疯了,在说胡话。

  可是我自己在那一刻一点不觉得自己的问话有什么不妥,就像平时采访影视明星一样,我问他:“你有几百岁了吧?”

  “我已经一千多岁了,零头也比你的年龄大十几二十倍。”

  那么大,却没一点龙钟老态,我更加轻松:“可是你看起来同我差不多。”

  “那是因为我死的时候只有27岁。”

  “果然!”我拍拍手,“我今年23,只小你4岁,最多叫你哥哥。”

  他笑起来,声音爽朗而略带磁性,很好听,很青春,甚至很阳光。他怎么看都不像一只鬼。

  我扳指推算,“一千多年,那是清、明、元、宋……”

  不等我推算完,他已自动提供答案:“唐。我是唐朝人。”

  “唐朝?”那可是历史上最香艳昌盛的一个时代。“那你一定同她们很熟,赵飞燕,杨玉环,武则天,”我想起最近正炒得火爆的《大明宫词》,“对了,还有太平公主。”

  “我和她们不熟。”秦钺微笑,“我只是一个武士,远离宫殿。”

  “那多么可惜。她们可都是美女。”我问他:“对了,你是怎么死的?”

  “战死。”

  高宗时期,边境来犯,战乱频仍,护城守卫们枕戈待旦,誓以生命维护城中老小妇孺的生活平安。

  年轻的秦钺是守城死士之一,自知当夜必死,在月亮升起前向同伴倾诉心事:“我们是为了保护女人而战的,这是男人的天职。可是,我却还没来得及真正认识一个女人,同她轰轰烈烈地爱一次。”

  说这话的当夜,敌人来攻,秦钺身中多箭,战死城头。拼着最后一丝力气,他以手中矛尖蘸着鲜血在城砖上用力刻下自己的名字。

  那是一个月圆之夜,彼时月已升至中天,明洁如洗,秦钺对着月亮起誓:如果多年之后,有一个姑娘,纯洁善良,一如明月。她会出现在这城墙之上,于月光下读出我血浸的名字。那时,我的精魂将附在这城砖上重生,与她生死相爱。

  不料想斗转星移,转眼便是千年的沉寂。秦钺于九泉之下苦苦等待,终于等来我今夜的赴约。]

  是的,这是一场约会,在千百年前已经订下了的。只要我出现,便正是时候,不早,也不迟。因为,他等的是我,而不是别人。

  而我,看着他刚毅的面容,亦深深明了,这个与众不同的勇士,也正是我等待的人。

  我们相遇,就像风拂过水面一样自然而动荡,千变万化,每一分钟都有新的涟漪新的惊喜。

  他给我讲前人的风俗典故,而我告诉他今时的礼仪时尚。我在城头起舞,白色的棉布裙摆舞成一朵硕大的百合花,只觉自出生至今从未有过这样的喜悦快乐。

  我让他走近,闻我身上的香水味,说这是法国的牌子卡佛莲,还是上次我陪黛儿去香港时她买来送我的。

  香港?法国?他不明白。他说唐时的妇女也是香香的,不过是用香料薰染的。

  我不信,听说那时女人都穿得又厚又多,几个月不洗澡的,怎么会香?

  他笑笑,不与我辩。但是指着我的纯棉裙子说这并不是最好的料子,他们那个时代,有一种丝棉,又轻又暖,整条裙子可以束在一起穿过一枚戒指。

  我神往。丝,一直是我十分敬畏的一种衣料,总觉得它是有生命的。它的前世是一只只蚕,努力地食桑,缠绵地吐丝,绝望地作茧自缚,愈挣扎便缠绕得愈紧,直至吐尽相思,化蛾归去,然后成就一件件柔软的华衣。

  整个过程像不像爱情?我问。

  爱情。他轻轻重复着,似乎对这个词有些不适应。他说,我们那个时代的女人不会这么大胆地谈论爱情问题。

  我笑了,告诉他今天的女孩们都不一样了,她们要出去工作,同男人一样上班,还可以做男人的上司。不过可不是武则天那样的女皇上司。在现代,男人和女人都是平等的,官做得大也不等于可以多娶妻子或多嫁丈夫,都是一夫一妻,多出来的那个叫第三者,而且一对夫妻只生一个孩子,多了要罚款。

  他惊讶,露出单纯的笑。我留意到他的牙齿,是白的。于是想起来,那时虽然没有牙膏,不过好像也是有刷牙的,用食盐。

  我拿这个来问他,他又笑了,停一下,说:“我们那时的女孩子不会这样问问题,她们没那么多话。”

  我口快地打断:“我知道,笑不露齿,裙必过膝嘛。”

  不知为什么,我在他面前十分放松,仿佛比自己的实际年龄小了十岁,忽然就学会了耍赖和撒娇,黛儿那一套强辞夺理刁蛮任性我也都玩得烂熟,似乎自己从小便是个饱受宠爱的娇惯孩子。

  虽然争论颇多,但我们仍然聊得很愉快。他说他千多年没有与人交谈过了,我说我虽然每天说话可也是同样地寂寞。分手时,两人都有些恋恋不舍,于是相约,明夜若有月光,便还来这城头相会。

  我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黛儿昨晚出去了再没有回来,我独个抱着枕头坐在床边想一回又笑一回,直到天已大亮方沉沉睡去。

  醒来时,艳阳高照,西安少有的好天气。昨夜情形历历在目,我知道那一切并不是梦,可是不知道该怎样对黛儿说:我在城头认识了一个男人,哦不对,是一个男鬼,唐朝的士兵鬼……

  会不会把黛儿吓死?

  一整天上班都虚浮浮的,神思十分恍惚。

  坐到中午,到底请了假提前回来,打开电脑上网查询唐史详细资料。

  秦钺死于高宗麟德元年,即664年,而那一年他27岁,换言之,到今天他已经足有一千三百多岁了。

  史料上说,就在那一年,身为高宗宰辅的上官仪因奏请废黜武后而被处极刑,家人或被处死,或除籍流放,唯一幸免的只有尚在襁褓中的孙女上官婉儿与母亲郑氏。

  上官仪,上官婉儿,郑氏,我念着这几个名字,只觉有一股说不出的熟悉之感,心境莫名悲伤。

  上官婉儿的出生,与秦钺之死,这其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或者只是巧合?

  网上世界,同城上世界一样,都是虚拟而又切实的。

  我越发不觉得秦钺的出现有何不妥,至少,他不会比网上黑客更虚幻可怕。

  好容易熬到晚上,却忽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我不甘心,还是出了门。红纸伞,绿棉裙,于墙头徘徊良久,然而秦钺终未出现。

  天色完全黑下来,雨渐渐转了小雪,扬扬洒洒地,没等落地已经化了。如一个未做完的绮梦。

  我看看天,阴沉沉地没一丝缝儿,只怕这雪越下越大,还有得冷呢。

  不得已,只好悻悻地下了城墙。

  回到家,黛儿问我去了哪里,我不答,拉起被角蒙住头昏昏大睡。

  黛儿无聊,又在读她第101遍的《小王子》:“如果有人爱上了在这亿万颗星星中独一无二的一株花,当他看着这些星星的时候,这就足以使他感到幸福。他可以自言自语地说:‘我的那朵花就在其中的一颗星星上……’,但是如果羊吃掉了这朵花,对他来说,好象所有的星星一下子全都熄灭了一样!”

  她叹息,对着墙自说自话:“多奇怪,我们可以因为爱一朵花而爱上所有的星星,可是我们却不能因为爱一个男人而爱上所有的男人,恰恰相反,因为有了那一个男人,我们视其他的男人为粪土……”

  我心里一动,耳根忽然痒痒地热起来。

  “如果有人爱上了在这亿万颗星星中独一无二的一株花……”

  我喃喃着,随手推开窗子,雪已经停了,天边淡淡钩出一轮月影,淡得如同一个无声的叹息,已露残缺。黑夜寂静得十分沉重。

  “他可以自言自语地说:我的那朵花就在其中的一颗星星上……但是如果羊吃掉了这朵花,对他来说,好象所有的星星一下子全都熄灭了一样!”

  所有的星星,全都熄灭了一样……

  我的心,忽然感到深深的寂寞。

  再上班时,看到身边来来往往的男同事,忽然无端地挑剔,觉得他们面目模糊,举止轻浮,语气神情都失于柔媚,简直混淆阴阳,男女不分。

  不能想象秦钺会为了发不发稿子而对女人耍手段。

  蝇头小利而已,居然出动栽赃陷害的伎俩,不知现世的男人风度都去了哪里。

  记得编务小张曾经偷偷告诉过我,张金定的女友相貌奇丑,性格刁蛮,张金定追求她,并非因为爱情,而是为了实惠:该女友的父亲为本市某局头头,如果二人成就好事,则张金定有望将户口调进西安,从此飞上枝头变凤凰。只是,就算张金定的目的达到了,以出卖感情换得一纸城市户口,他就真的会感到满足感到幸福吗?

  物欲横流的时代,信念与尊严都被零售碎沽了,人们左手取得一些利益的同时,右手便付出一些什么,所以现代人都不快乐,可是因为他们并不知道自己付出的到底是什么,所以也不会有深刻的痛苦。他们所有的,不过是大观园里仆婢口角的琐碎嫌隙,他们能得到的,也不过是玫瑰露茯苓霜之类的小恩小惠。

  我不知道人是变聪明了还是越来越笨了。

  秦钺说,男人的天职是为了保护女人。在他的时代,男人与女人分工明确,绝对地乾坤有别。女人没有今天这么大的自由与权力,可是女人却拥有无尽的温存与怜惜。她们花红粉艳,以研习香料真丝为功课,全不必过问战事频仍,风云变幻,因为自有秦钺那样的男人为她们血战城头,死而后已。

  我渴望自己回到古代去。

  事实上,自始至终我都觉得自己与周围世界格格不入,也许,根本我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难怪生身父母要将我抛弃。

  一连过了三日夜,天空才又放晴。

  月亮刚刚升起,我已一路奔上城头,这次,我穿的是牛仔裤,存心要让秦钺吃一惊。他的时代,一定没有见过女人穿长裤吧?

  秦钺比我先到,一见面即取笑:“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暧而不见,搔首踟蹰。”

  我大叫:“原来这三天你看到我的,却不过来见我。”

  他不语,眼中掠过苦楚难堪。

  他在苦恼什么呢?我岔过话题:“《诗经》中我最喜欢的是那两句:‘式微,式微,胡不归?’问得人心酸酸的。”

  其实我还喜欢“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可是我不敢说,不是怕秦钺笑我,我在他面前是透明的,只是我无法想象与他执手相向的情形,我不敢冒险尝试,无从猜测他的手是一团冰冷亦或一抹坚硬。

  爱情不可测试,我宁愿隔着一段距离静静地望着他,只要他站在我面前,已经足够。

  我们从《诗经》谈起,一直谈到汉赋唐诗,同一个真正古人讨论古诗词,我只觉得益匪浅。

  我们沿着城墙慢慢地散着步,他给我指点着,说这叫“马面”,这叫“箭楼”,这叫“角台”,就在这时候,我忽然注意到雪地上的脚印,清晰地,孤独的,只有——我自己的一行!

  虽然早已清楚地知道秦钺是一个鬼,可是当真用这样真实具体的方式表现出来,却还是令我惊心动魄,一时说不出话来。

  步至西门时,秦钺站住,轻轻说:“你曾问我关于唐朝的那些后妃公主,其实我见过一位,就是高阳。”

  “高阳公主?与和尚辩机偷情的那位?”我立刻忘了有关脚印的事,好奇地追问。

  “是,那可真是一段惊世骇俗的爱情。”秦钺目光宁隶,用低沉的声音向我讲述起那个千年前的爱情惨剧——

  高阳是唐朝太宗皇帝李世民最宠爱的女儿,嫁与当朝宰相房玄龄之子、散骑常侍房遗爱为妻。她不满于房遗爱的粗鲁木讷,拒绝与其同房,常常将他关在门外。房氏一族引以为耻,但碍于她是皇上最宠爱的公主,并因为她而“礼异它婿”,得到众多赏赐,故而唯有隐忍不发。

  后来高阳有一次到会昌寺进香,偶然认识了沙门辩机,为他的渊博儒雅而倾倒,竟疯狂地爱上了他。于是,一个是万圣之尊的当朝公主,一个是清心寡欲的佛门弟子,这样子天差地远的两个人,却天不怕地不怕地谈起恋爱来。

  爱本身已经是世上最复杂最艰难的一道课题,而受着重重禁忌束缚的公主与沙门之恋,就更加千难万险,惊心动魄。他们的每一次相聚都是机关算尽,也都是抵死缠绵,因为刺激惊险,越发难能可贵。

  他们视每一次会晤为世界末日,为唯一,为永恒,为诀别。一次又一次,竟一直过了整整8年,甚至有了两个儿女。

  8年,便是于寻常夫妻,也是一段不短的日子。可是两个几乎不可能的异类,却硬是在礼教与禁规之间寻找缝隙,将他们的爱尽量地延长,延长。

  时时刻刻,死亡的气息包围着他们,悬在头顶的一柄利剑随时都会呼啸斩下。然而他们无惧,他们宁可将剑尖深而利地插进胸脏,蘸着心头的血体味最痛的快,最苦的爱。

  他们逃开了所有的世俗眼目,可是却逃不掉来自内心的忏悔彷徨。尤其是辩机,他本是最虔诚最圣洁的得道名僧,曾因撰写唐僧玄奘口述的《大唐西域记》而享有盛名,并深得太宗李世民的赏识。与公主相遇后,她的美丽与放纵让他得到了活着的最大快乐,却也令他尝试了背叛信仰的至深苦痛,每一次欢愉于他都同时是天堂与炼狱,交织着最强的快感与最深的罪孽。

  最终肉体的享乐到底敌不过佛法的宣召,贞观十九年,辩机主动请命前往弘福寺助玄奘译经,将自己封闭在禅院内,远离了红尘,远离了诱惑,也远离了肉身的苦乐。从此青灯古佛,殚精竭虑,将所有心力倾注在梵经的翻译上,直至死亡。

  死亡的契机源于一只精美的玉枕。

  那是在辩机闭关后,公主思念不已,遂买通商家,以皇室专用的金宝神枕密赠辩机。自此辩机日则持斋诵佛,夜则抱枕而眠,两人日虽不能相聚,夜却梦魂相见。

  如此三年。

  一日有小偷夜入弘福寺,盗得玉枕外逃,却于销赃时被官府捉获,发现玉枕乃御用之物,遂上报朝廷。层层追查之下,公主私情外泄,天颜震怒,太宗亲自下诏将辩机于西门外大柳树下处以腰斩极刑,连侍奉公主的十余名奴婢也以知情不举而均被处死。

  秦钺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是贞观二十二年秋,是日大雨滂沱,长安城万巷倾空,几乎所有的人都拥到了西市场,来观看弘福寺禅院著名的九名缀文大德之一的辩机和尚的斩刑。

  那是秦钺第一次那样近地面对死亡。

  辩机面目安祥,宛如熟睡。也许,早自认识公主那一天,自他决定接受红尘之爱的那一刻,他便已经预知了自己必死的命运。他以死来偿赎了自己对佛的不忠,从此再无悔恨,但是想到译经的工作尚未完成,他的心中,可会毫无抱憾?

  老百姓自动取出针线来,将辩机的尸身缝和。大柳树下鲜血淋漓,于雨中渐渐淡去,殷红如胭脂。而就在这时,高阳得到消息打马赶来,抱住尸体大放悲声,但是不待她诉尽心中悲痛,已被皇家侍卫扶持离去。

  当时秦钺还只是一个十几岁不谙世事的孩子,但是从高阳公主的眼中,他第一次了解了什么是爱情的深刻与沉痛。他永远不会忘记高阳离去前那哀恸欲绝的眼神,如果她只是一个平常的女子,即使偷情,也不该受到这样不人道的惩罚吧?那一刻,不知高阳是否痛恨自己不该生于帝王家?

  辩机死后不久,太子李治为追念亡母文德皇后建慈恩寺,并指定译经院,命玄奘率众僧迁入寺中。每于夜深译经之时,常听到哭泣之声,玄奘醒悟,那是辩机的亡魂在游走,于是特辟僧房,将辩机所有遗物于此存放,让他仍与自己一同译经,直至百卷《瑜伽师地论》的完成。

  高阳知道后,多次驾辇至此,徘徊良久,却终不能入寺。

  永徽四年,高阳因谋反罪被赐死。死的时候,她唯一的请求是将玉枕与自己同葬。

  秦钺说:“在我们的时代有一个传说,两个有缘无份的男女,如果在不得不分手之际,留下带有对方气息的一件物事,那么,轮回之后,另一方将会沿着自己的标志一路找回去,重续前缘。就像我的精魂与城砖上的名字同在一样,辩机的精魂,也一定始终追随着那只玉枕吧?时隔千年,他们的精魂,也该早于天国重逢了。”

  我忽然想起我的金镯,于是举起手腕让秦钺看镯上的花纹:“这只镯子,只怕也是一个纪念品吧?只不知它又隐含着一个怎样的故事?”

  秦钺脸上忽然现出惊奇诧异,他对那只镯子凝视良久,沉吟说:“这镯子,应该共有一十八只的,对不对?”

  “是呀,你怎么知道?”出生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有人道破镯子的底细,而这蕴藏着有关我身世的极大秘密,我的心不由剧烈地跳动起来,“你见过这镯子?难道,它是唐朝的物件?”

  “是。”秦钺肯定地说,“它是皇室的珍藏。是波斯使臣进供给大唐朝廷的,太宗皇帝曾将它赐给了上官老师。”

  “上官老师?”我惊叫,“你是说因为拟写废后诏书被武则天赐死的上官仪?”

  想到前几天刚刚在网上查到的上官仪之死,我只觉心里说不出的怪异诡诞,好像有什么天大的秘密渐渐逼近,就快要水落石出,只是我不知道自己到底会听到些什么,更不知这一切同我自己到底有什么样的关系。

  “不错。我自小拜在上官老师门下,亲眼见过这镯子,再不会记错的。”

  我恍然,“难怪你对诗词那样精通。可是,你又说你是个武士?而且,上官仪不是太子的老师吗?”

  秦钺微笑:“你没有听过‘陪太子读书’这句话吗?”

  “你……”

  “我父亲官拜吏部尚书,与上官家世代交好,我自幼被挑选入宫伴读,深受老师教诲。唐高宗麟德元年,上官老师被处极刑,满门抄斩,株连九族。我家也受到牵连,女眷入宫为奴,男丁皆为死士。”

  是这样?我看着他,曾经历如此深重灾难的他,脸上却全然不见一丝抱怨仇恨,这是一个只有爱没有恨的人。

  秦钺仿佛读出了我的心思,微笑说:“如果我心中有恨,我就会成为冤魂厉鬼,给人间带来不幸,为天地充添怨气。要知道,历代以来的旱涝战火,都并非天灾,而是人意,是人类的倾轧、贪婪、阴谋与仇恨充塞在天地之间,而形成的一股秽气。”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散发出温柔祥和,他说过他只是一只鬼,可是我却觉得,他分明是一个神。

  其实,鬼和神的区别到底是什么呢?要我看来,只是教人向善或向恶罢了。秦钺,就是我的神!

  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你说上官家被满门抄斩,那镯子呢?”

  “自然也被抄没。可是说来奇怪,上官老师全家或被处死,或除籍流放,唯一幸免的便是尚在襁褓中的上官婉儿和母亲郑氏,武后似对她格外留情,不仅传令宫人不可苛待于她,且将镯子转赐了她。这镯子因缘巧合,居然两度回到上官家,曾被传为一时奇谈,朝野共知。”

  可后来呢?后来这镯子又去了哪里?它怎么会到了我的手中?我和这镯子有什么关系?

  镯子的根源终于清楚了,可我的身世之谜却只有更加扑朔。

  然而东方渐白,启明星高高升起,我不得不走下城墙。


六 掖庭的怨气



 

  回到家,黛儿已经起床了,正在化妆,见到我,跳过来扭住我手臂:“这次你无论如何不能再瞒我,老实交代,一夜未归到底去哪里了?”

  “黛儿。”我终于忍不住:“我认识了一个男人。”


  “真的?艳儿,你恋爱了?”

  我点点头,盼望秦钺等待秦钺思念秦钺的心如此炽烈,而见到他面对他伴随他时又如此喜悦,除了一个爱字,我不能有别的解释。

  我忽然高兴起来。我爱了,原来爱是这样的,是因为看到那一个人而整个地变得年轻,变得简单,变得充满感激。当他站在自己身边,满天星辰都灿烂明亮,冬天的风也变得温柔,空气因为他而异常清新,万事万物都可爱珍贵;而如果他不在,则所有的星星都熄灭,所有的鲜花都凋零,白天不再光明,夜晚不再安谥,整个世界一片荒凉,直至他重新出现。

  是的,我爱了,义无反顾地爱上一个一千六百多年前的唐朝的武士魂!爱上他才知道,原来在此之前我竟从来不曾快乐过。

  黛儿比我还欢喜,妆化了一半,扔掉眉笔就拉着我坐到床上,眉毛一边浓一边淡也顾不上,紧张地盘问:“他多大了,做什么工作,有多高,还有,家境如何?”

  “27岁,约一米七八左右,是战士,没有家人。”

  天做证,我说的可都是实话,不过是秦钺生前的实况。

  黛儿有些失望:“听起来也很一般吗,有什么理由让素女动心了呢?我还以为要么你不谈恋爱,要爱就爱个比尔盖茨或者007什么的,却原来是个当兵的。”

  “他这当兵的可与众不同。”这更是大实话。
 楼主| 发表于 2005-6-25 11:04:11 | 显示全部楼层
“有什么不同?27岁,太嫩了,离升军官远着呢。要我说,男人至少要过了30岁有了事业基础才够成熟,就像子期那样。”

  黛儿什么时候都忘不了子期。我微笑,秦钺可比子期老成多了,他的优点,还真不是一句两句说得清。

  “他虽然只有27岁,可是比同龄人成熟。他宽厚,温和,智慧,仁慈,彬彬有礼,有思想有见识,是个真正有责任感的男人。”

  “哗,说得那么好,我才不信,一个27岁的大兵会成熟到哪里去,还不是和我们差不多。”

  “那可不同,他经历过战争。”

  “战争?现在哪有什么战争?对越自卫反击?抗美援朝?还是打日本鬼?”

  黛儿自觉幽默地笑起来。我也笑着,秦钺的作战历史可比这遥远得多了,说给黛儿听,准吓得她目瞪口呆。

  心里藏了这样一段隐情,我的笑容十分恍惚神秘,眼中时时露出迷离神情。连同事都注意到了,纷纷问我:“最近为什么这样高兴?好像性情大变似的。”

  “性情大变?”我反问,“我以前的性情应该是怎么样的?”

  “精明能干,拔尖好胜,伶牙俐齿,寸土必争,还有……”同事嘻嘻哈哈。

  我给接下去,“狂言乱语,欺下媚上,横行霸道,胡作非为……”说得兴起,干脆把金庸笔下四大恶人也给搬出来:“穷凶极恶,罪大恶极,无恶不作,恶贯满赢。”

  不等说完,同事俱已笑得绝倒。

  一直赶到影片公司,我的唇角都还带着笑容。导演说:“咦,唐大记者来了,我正要找你呢。”

  “怎么?是不是有独家消息给我?”

  “比这还要好——最近要开拍一出唐宫戏,四十集电视连续剧,后妃公主一大群,你可以随便挑个角色。”

  “唐宫?”我心里一动,面上只开着玩笑,“是不是真的,那我要演武则天,也过一把皇帝瘾。”

  导演笑笑,“来来,我让你帮忙看演员试镜,我不说,你自己看适合演谁。”

  “演员已经来了?有没有大明星?”

  “蓝鸽子算不算?”

  “蓝鸽子?”我大叫一声,“算,当然算!你一定要安排我采访她。”忽然想起,“她要演谁?”

  “武则天啊,来和你竞争的。”导演哈哈大笑起来。

  我于是见到蓝鸽子。当真是千娇百媚,仪态万方。我猜“蓝鸽子”大概只是艺名,真名姓没有人知道,也不必知道。因为美丽就是她的名字。红粉绯绯的脸,流光溢彩的眼,一张小嘴抿起的时候似藏了千言万语,一旦张开却永远只是最简单的句子:“谢谢,希望令你满意。”“哦对不起,无可奉告。”“这个么,同我经纪人说好吗?”态度冷漠客气,因为自知一笑倾国,故而除非上戏,等闲看不到笑容。

  我也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那样同人交谈,耐心地,恩赐地,居高临下降尊纡贵地,望着人凭他说千道万谀辞如潮,只不做一点表情,间或莞尔一笑,也不代表任何意思,等到对方说得口干,这才闲闲抬起眼来,缓缓开口:“哦,无可奉告。”

  不用试,我已经知道她必然出演武则天无疑。

  这个下午,就被蓝鸽子几句“谢谢对不起无可奉告”推掉了。

  但是我不气馁,同导演约定第二天再来探班,咬着牙想,非逼蓝某人吐实话不可。

  杂志社开会已经明确宣布,照顾新编辑的那套两室一厅,作为编辑部年终特别奖项,到了年底谁的发稿量大,房子就是谁的。这段时间张金定几乎恨不得连晚上都住在办公室里,我也不敢怠慢,四处抓大稿特稿。没办法,一套房子至少要八九万,以我的能力,干三年也未必赚得来,不得不打起精神参与竞争。

  人的志气,就是被这些小恩小惠给磨蚀掉的。

  记得大学时自己也曾是文学女青年一名,翻看杂志最喜欢寻找编辑轶闻一栏,闲时想象记者们手拿相机追访热点的谈吐风采悠然神往。待到入了行才发现,编辑一样要吃喝拉撒睡,一样勾心斗角锱珠必较,而且因为沾了文气,这比斗便更加穷酸虚伪,段位低下,反不如商场上明刀明枪,赢也赢得漂亮,输也输得痛快。文人斗争,是钝刀子捅人,扎不死,可是刀子带菌,负作用极多。可是已经上了贼船,在其位谋其事,未免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了。

  这是一个没有理想的时代。爱文学与做编辑,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回事。

  隔了两天,我又去见蓝鸽子,不管人家愿不愿意,总之先写了三五千字印象记出来,形容她“丽质天成,最难得的是气质不凡”,又说,“有些人是穿了龙袍也不像太子,有些人却是天生的人中龙凤,眼波流转间已可倾城倾国。蓝鸽子,便是其中的矫矫者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蓝鸽子果然面色大霁,答应接受我独家采访。

  我们约了在“开心可乐吧”聊天,没说得两句,忽然转眼看到主编陪着一位年轻小姐走了进来。

  眼看躲不过,我只有站起问候。

  主编似笑非笑:“这么有兴致,大白天跑来泡吧?”

  我正要解释,蓝鸽子已缓缓脱掉太阳眼镜。

  主编大吃一惊:“咦,这不是……”

  他身边的那位小姐早递过签名簿子来:“蓝小姐,我是你的忠实影迷,你能到小店来,这可真是三生有幸呢!”

  主编介绍:“这位李小姐是这家酒巴经理,也是咱的广告客户,你们的这顿酒,就让她请客好了。”

  “那是自然。”李小姐笑得如花枝颤,“蓝小姐是我请也请不到的贵客,只要你肯来,我天天免费请你喝酒也还来不及呢,这可比在杂志上打广告还划算得多呢。”

  我有些诧异,这李小姐举止言谈恁地粗鄙。

  蓝鸽子也微感不悦,却只淡淡笑了笑,未置一辞。

  偏那李小姐还不知趣,仍坐在一旁说个没完。还是主编察言观色,终于打断她说:“谢谢蓝小姐接受我们杂志社的采访,这可是一篇特稿,好,你们慢慢谈,我们不打扰了。”硬拉着李小姐走开。

  然而我们的好兴致已被破坏,蓝鸽子便说要换一间酒吧。

  结帐的时候,李经理自然是怎么也不肯收钱,又强送了我们俩一人一张贵宾卡。

  我满口道谢,心里却知道,这辈子我都不会再踏足这间多是非的酒巴了。

  但是那篇特稿终于写了出来,果然发在杂志头条,而该期杂志封面,便正是蓝鸽子千娇百媚的桃花面。主编在月底发稿会上对我大加表扬,眼看着张金定一张脸由白转青,我心里暗暗好笑。闭上眼,仿佛已经看到一柄金灿灿的新房钥匙。嘿,房子还未到手,同志还须努力。

  我对黛儿说:“如果我真的得到了那套两室一厅,你想把你的房间装修成什么颜色?”

  “玫瑰红,我要在四面墙上图满红玫瑰。”

  “这么恐怖?”

  “还不止呢。我还要把地板也镶成一朵朵玫瑰的样子,再把那套我一直想要的玫瑰水晶盏买来,以前总觉搁置陋室委屈了它的,现在不用担心了……其实,我们早就应该租套大一点的房子了,偏偏你又不肯。”

  “房租贵嘛。”

  “我可以多出一点呀。”

  “我才不要。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行了行了。”黛儿举手投降,“别再背你这套‘自尊咒’了。总之你穷,我陪你穷;你富,我陪你富好了。”

  “嘿,一股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腔调!”

  我忽然想,如果我和黛儿是一男一女,这样天长日久地相处下来,早已该谈婚论嫁了吧。只是不知道如果我真是男子,会不会娶黛儿为妻,亦不知黛儿肯不肯嫁我。

  也曾拿这问题问过黛儿。黛儿答:“那还用说。”

  “可是我会要求你专一。”

  黛儿一笑:“我对子期不知多专一纯情。”

  她说的是实话。这一年来,黛儿的确再没有任何绯闻艳遇,情感主题净化得只剩下高子期三个字。他已经充实了她整个的世界,他忽略的,她自己用相思来充满。所有的时间与空间,都只是为了他。我甚至怀疑,有一天黛儿血型也会跟子期变成同一型。

  每逢子期带团外出,黛儿便失魂落魄般,话也懒怠多说一句。可是子期偏偏又难得留在西安,一年倒总有大半年四海遨游,足迹遍布东西半球。开始还每天有电话打来问候,后来渐渐习惯,也就视做等闲。

  无奈他习惯黛儿不习惯,天天一回家就守着电话机泪眼不干,不住问我:“你猜子期现在已经到了何处了?报纸上现在天天都是海湾战争,他不会遇到什么意外吧?真不明白那些客人怎么竟会想到欧洲去,简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又没人发他们勇士奖。”

  “大小姐,战事发生在中东,离欧洲远着呢。”

  黛儿仍然怔怔:“但是他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呢?”

  我摇头,忍不住轻轻唱:“日长也愁更长,红稀也信尤稀,春归也奄然人未归……”

  黛儿一惊抬头:“这是什么?”

  “倩女离魂。”

  这是从小向母亲听熟了的曲目:张倩女和王文举是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妻,但张母不屑王生一介寒衣,意欲悔婚。倩女伤痛至极,遂魂离肉身,相伴情郎——一个相当老套的才子佳人故事,但因为喜其文采秀丽,我一直记忆深刻。

  “去时节杨柳西风秋日,如今又过了梨花暮雨寒食。只恨那龟儿卦无定准、枉央及,喜蛛儿难凭信,灵鹊儿不诚实,灯花儿何太喜。”

  痴心女难禁相思,一次次卜算情郎归期,所有的事物看在有情人眼中,莫不若有含义。

  “想鬼病最关心,似宿酒迷春睡。绕晴雪杨花陌上,趁东风燕子楼西。愁心惊一声鸟啼,薄命趁一春事已,香魂逐一片花飞……”唱到这里,忽觉得不吉利,遂停下来。

  黛儿听得痴迷:“好词。所有情绪都被古人写尽了,难怪现代诗人没饭吃。”

  我坐下来握住她的手:“既然这样牵肠挂肚,不如早点结婚也罢。”

  “结婚?”黛儿一愣。“我们没有谈过这个问题。这很重要吗?”

  “可是如果他有诚意的话,早就该提出求婚了。”我正色,“黛儿,你为子期背井离乡,他应该给你一个答案,一个爱情的答案。”

  黛儿摇头,神情转为刚毅倔犟,似乎在捍卫着什么:“每个人对爱情的定义与追求都不同。有的人是为了婚姻,有的人是为了欲望,有的人是为了利益,而我,陈黛儿,只是为了经历。我遇到他,爱上他,为他快乐,为他痛苦,为他生,为他死,为他经历世上所有的喜怒哀乐,我愿意。只要我有过这样的爱情遭遇,我便已经满足。我不需要别的答案,因为爱情本身已经是最完美的答案。”

  “好一篇爱情经历论。”我忍不住笑了,“黛儿,你的表情好像秋瑾发表革命演说。好,我拭目以待,看着你身体历行自己的爱情高论。”

  剧组演员渐渐选定,蓝鸽子果然是第一女主角。演艺红星不易交朋友,自从那篇访谈后,蓝鸽子早已视我为知己,不住怂恿我也到剧组里轧个镜头,彼此好常常见面。

  我犹疑:“我再也不想演三句话对白的宫女甲或舞女乙了。”

  蓝鸽子扬一扬眉:“导演才不舍得让你只演一个宫女就算了呢,我猜,他心中早有主意了。”

  我在镜中打量着自己。我不算美,脸略长,下巴尖尖,口鼻间的距离稍嫌短促,唇线的轮廓也过于分明,唯一可取的是一双眼睛,清亮的,黑白分明,衬着黛青的眉长飞入鬓,令脸上平增了几分生动之气。

  这不是一张可以做女主角的脸,然而跑龙套又嫌委屈——就是我自己不在意,角色们也还怕被抢了眼。

  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样安置自己。本子里挑来捡去找不到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

  最后还是导演说了句:“也许可以去演上官婉儿。”

  我一愣,只觉说不出地怪异。好像有一扇记忆的门被忽地撞开,有天堂的风从中穿过,然而拨云见雾,一切都模糊地空洞地幽微地,看不清楚。

  也许,只是我多疑罢。

  武皇戏里少不了上官婉儿,然婉儿又从不是什么大角色,她是从属于一个女人的,又开在武皇的末季,不是百花争艳里的任何一枝,看着别人芬芳馥郁,自己是不等开就已经凋萎了。

  但也许这角色刚好适合我。

  试妆时,蓝鸽子率先叫起来:“想不到唐艳上了妆这样漂亮。”

  导演也说:“果然清丽不俗,有女诗人气质。就是这样了,上官婉儿非你莫属。”

  我心下茫然,无意识地转动着手腕上的镯子,不久前刚刚听说这镯子最早属于上官家,今天就如此奇突地被派饰演上官婉儿。真不知这一切是巧合还是天意。

  我于是悉意体味角色,揣摩上官婉儿这个死于一千三百多年前的陌生女子。

  秦铖说:“我向上官老师学艺之时,婉儿尚在襁褓中。老师曾戏语,要将婉儿许我为妻。可是说这话没多久,老师便获罪谢世。上官老师是我在世短短二十七年间亲睹死去的第二个贵族,距离高阳之死整整十五年。他和高阳,都是死不瞑目,都带着巨大的遗憾与孤寂。他们是上苍赋予人类的两个同样孤寂而高贵的灵魂,却以不同的方式向我诏示了什么是恨与宽恕,又什么是爱与执著。老师死前,曾遗命我一定要照顾婉儿。可是当年秋天我即战死城头,甚至没有机会再看婉儿一眼。这件事,至今都是我心头憾事。”

  我为了秦钺的述说而深深动容。

  “这么说上官婉儿的诗词并不是上官仪教的了?那么她又从何得来的锦心绣口呢?”

  “天性。”秦钺慨叹,“我说过,一个不朽的灵魂,飘逸于天地之间,或化和风细雨,或做污浊之气,成为初生婴儿天赋之禀。婉儿的才华绝代,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天性,是上官老师在天之灵的保护庇佑,幻化之功。”

  灵魂之说,很难为一个学习自然科学的现代人所接受,但我不想同秦钺争论。我喜欢秦钺谈及灵魂时那种严肃圣洁的态度,那里面有一个真男人的大度与智慧,一个古代贵族的从容优雅。

  我告诉秦钺:“我查阅过婉儿的历史,她后来被封昭容,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女官。可惜的是,她因文扬名,也因文获罪,同其祖父一样,也因拟写诏书被李隆基斩于刀下,享年仅46岁,一生泪多笑少,孤寂而终。如果真像你说的,上官婉儿的才华承自祖父,那么,是不是在她禀赋了其祖父才气的同时,也继承了他不幸的命运呢?”

  “或许,但也可能是掖庭的怨气所致。”

  “掖庭?什么是掖庭?”

  “就是后宫的监狱,专门关押皇室成员的永巷。”秦钺的眼光中充满了悲悯,“自从有了后宫,有了掖庭,就便有了后宫女人的恩怨纠缠。而其中最惨烈的,就要数西汉掖庭戚夫人的故事。”

  戚夫人,是汉高祖刘邦的妃子,天生丽质,歌舞双绝,深受刘邦宠爱,行军打仗都要带着她,片刻不忍分离。有时,刘邦闷闷不乐,戚夫人便会为他跳起独特的水袖舞,纤腰旋转,彩袖飞扬,宛如行云流水,蝶戏花间,忽疾忽缓,若飞若扬;又有时,刘邦慷慨高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戚夫人则为他击瑟相和,夫唱妇随,英雄气如虹,美人面如花,那真是人间最美丽的一道风景。

  后来刘邦称帝,立皇后吕雉之子刘盈为太子,即后来的汉惠帝;戚夫人之子刘如意则立为赵王,封邑无数,威势空前。如意虽小,但耳聪目明,相貌酷肖高祖;而太子刘盈虽宅心仁厚,可是为人懦弱无主见。是以刘邦几次想改立如意为太子,但因受到辅佐太子的名臣“商山四皓”的强烈反对,最终只得做罢。然而吕后的心已经大大被刺痛,发誓一旦得势,必定除掉戚姬母子而后快。

  汉十三年四月(公元前196年),刘邦病危,长乐宫一片愁云惨雾。吕后趁机弄权,大力培植自己的亲信党羽,渐使大权旁落;而戚夫人不谙朝间政事,不知人心险恶,只是一心陪在刘邦病榻前,悉心照料,曲意承欢,直至最后一分钟,丝毫没有察觉危机的步步逼近。只要还在他身边,她就是快乐的,快乐有如死亡。

  刘邦死后,惠帝登基。吕后垂帘听政,大权独揽,不仅诛杀所有与自己敌对的朝中大臣,且将先前曾受宠于高祖的嫔妃悉数处死。被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戚夫人,则承受了更特别也更残酷的惩罚:被削去“夫人”称号,囚于阴暗潮湿的永巷中,剃去一头秀发,换上赭色囚衣,被规定每天舂米从日出一直到日落。粗重的米杵和米缸日渐磨蚀了她的美丽与娇柔,不到30岁已经满面皱纹。

  吕后又几次下诏赵国,召赵王如意进京晋见。汉惠帝刘盈猜到母亲的用意,连夜赶往居长安三十里处的灞上相迎,把如意接到自己宫中,日则同坐,夜则同息,进宫见后也必同出同入,每逢吕后赐食,必自己亲尝之,令吕后无从下手。那是他唯一的弟弟,天资聪颖,惹人怜爱。他牵着他的手,诚惶诚恐地尽着一个哥哥保护弟弟的职责,小心地不让任何人伤害他,包括,自己的母亲。

  然而,他还是疏忽了。惠帝元年十二月的一个清晨,寒风凛冽,刘盈早出野猎,本想呼如意同行,但见弟弟香梦正酣,他不忍心了。哪有十岁的孩子不贪睡的?他决定不打扰弟弟,让他睡个好觉。

  可是他没有想到,弟弟这一睡,竟再也没有醒来。原来,吕后早已在惠帝宫中布下眼线,只待刘盈稍离如意身边,即下杀手。

  当刘盈猎罢回宫,准备唤弟弟一道晚膻时,揭开被子却只见到一团血肉模糊。弟弟的命,是再也救不回来了。

  如意死后,吕后召来戚夫人,让她亲睹儿子的死状。戚夫人朝思暮想,唯一的挂念就是这个可爱的儿子,如今终于母子重逢,等来的,却是儿子的尸体,不禁万念俱灰,当即晕死。

  吕后犹不罢手,竟命刑官将戚夫人砍去双手双足,薰聋双耳,刺瞎双眼,挖掉舌头,做成一个“人彘”,投入永巷的粪池之中,浸泡三天三夜。成为历史上第一酷刑。

  一日惠帝奉诏来到掖庭,乍见粪池中蠕动着一个臭气熏天呜呜哼叫的怪物,大吃一惊,问太监此为何物,太监竟答这怪物便是昔日艳光照人妩媚万端的戚夫人。惠帝肝胆俱烈,失声痛哭,自此一病不起,终日恍惚,到底郁郁而终,享年仅22岁。

  此后吕后独掌朝政8年,而后宫的惨剧也便延续了8年。屈死在掖庭粪池中的戚夫人冤魂不散,形成这人世间最惨烈的一道戾气,充溢于天地之间。

  “太残忍了!”我忍不住打断秦钺的讲述,“怎么会有这样凶狠的女人,怎么可以如此灭绝人性?”

  “人类的悲剧正是起源于人性的丑恶。”秦钺叹息,“仇恨是世间最具毁灭性的灾难,比任何一种天灾都更为可怕、彻底。”

  我沉默了。为了故事中的残暴不寒而栗。

  秦钺顿了顿,又说:“这故事,当年还是上官老师在太学讲课时说起的。老师说,在掖庭发生的悲剧太多了,那无数屈死的冤魂化为不灭的戾气充溢在后宫之内,天地之间,宛如酵母一样膨胀散播,制造出更多的悲剧。而禀赋掖庭怨气出生的女子,先天都会有一种悲剧情结抑郁于胸,等到适当的时候便会发作出来,使悲剧发生。除非有一天,这世上出现一位不会怨恨的掖庭女子,这后宫的戾气才可以真正消解,而女人的悲剧也终于可以结束……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在他说这话的不久,他自己的儿媳和孙女儿也被投入了掖庭,成为永巷新的悲剧。”

  “你是说,上官婉儿?”

  “是的。婉儿,婉儿是比戚夫人更可悲的一个悲剧。本来她辅佐武皇,以德报怨,已经消解了这段仇恨。可是因为新的争夺新的杀戮发生,她最终含恨而死,又为世间埋下了新的仇恨。这掖庭的戾气,也只有更重了。”

  秦钺看着星光黯淡的夜空,深深惋惜:“当年,长安的天空是澄明如镜,纤尘不染的,可是现在你看,这里到处是灰尘、阴霾,少有一个晴朗的天空,连星星都不再闪亮。这,正是因为人间有太多的悲剧发生,而天地间充塞了太多的怨气。如果,人类始终不能克制自己的欲望,不能消弥彼此的仇恨,我担心这天空终有一日会永远归于黑暗,而世界则会被那戾气淹没,回到盘古开天辟地前的混沌中去。”

  “那么,人类的希望呢?我不相信人类就会这样走向灭亡,总有希望的对不对,它在哪里?”

  “在人的心里。”秦钺仍然望向星空,一字一句,“人心是灾难的墓地,也是希望的源泉,只要人心向善,不再仇恨,这戾气便会消失,阴霾亦会消散,天空将重新晴朗,而世界会更加美丽。”

  我看着秦钺。我向往他所描述的那种境界:所有的人都善良而友好,没有倾轧,没有仇恨,世间一片祥和,花红草绿,莺歌燕舞。那一天,真的会到来吗?


七 我演上官婉儿



  因为秦钺,我对那个死于一千多年前的不幸女子——上官婉儿有了一种强烈的亲切感。甚至觉得,我就是她,她就是我。编剧设计这个角色,本来就是为我安排的。

  我向导演提出要见一下编剧。

  导演笑:“你要见夏九问?那可是个出了名的狂狷,脾气比我还大,可不是什么人
都肯见的。”

  “请给我他的电话号码。”

  电话由夏九问本人接听,语气很不耐烦:“什么人把这个号码给你的?”

  “上官婉儿。她告诉我你曲解了她,要我代她理论。”

  “你在胡说什么?”

  “婉儿最大的特点并不是才华横溢,而是委曲求全。她自幼随母进宫,成长于掖庭,以罪女之身获宠于武后,凭的,可不光是才气,还有心机。你把她写得过于简单平面了,这不可信,也不符合事实。”

  对面沉默了许久。当我以为他已经把电话挂了的时候,他却忽然重新开口:“我们,可不可以见个面?”

  见到夏九问,我觉得他并没有人们传说中那样特立独行。不过是个普通的年轻人,胡子头发都比别人略长一点,眼光也更犀利一点而已。

  一见面,他便说:“早知道是这样漂亮的一位小姐约我,我该早点跑出来。真真差点铸成大错。”又故意退后半步凝视我,“很面熟,让我想想什么地方见过你。”

  我笑起来:“‘这位妹妹好像见过’?不不不,我不是绛珠草,你也不是贾宝玉。”

  说得他不好意思起来,羞赫道:“你不像是演员。”

  “不错,我的第一职业是记者,演员只是玩票。”我笑,“你也不像是编剧。”

  “那你说我像干什么的?”

  “相面师。”

  他笑起来,“原来是半个同行,难怪伶牙利齿。导演选你演上官婉儿,可真是找对人了。”

  “上官婉儿才不会像我这么出口就得罪人呢。”

  “哦,那你认为婉儿应该是怎么样的?”

  “她是不同凡响的,是唐宫里最特别的一位,最靓丽的一笔。她与武则天有杀祖杀父之仇,却报以肝胆相照,剖心见诚,为她奉献自己所有的智慧乃至青春。她的个性思想,常人难以企及,她绝不仅仅是武皇的应声虫,面目模糊,言语枯燥;不,正正相反,她是所有大明宫里的女子无法与之媲美的,最光彩夺目的一个,因为她根本就不屑与别人相提并论。后宫里的女人,从宫女仆婢到嫔妃皇后,无不依附男人而存在,卖弄着自己的风骚与美貌,只有她,却不是以脸蛋,而是以头脑存在、胜利、以至荣登女宰之位。”

  我慷慨陈辞,滔滔不绝,就上官婉儿这个角色的个性与命运同夏九问讨论起来,不断发生新的争执,却也不断发现新的灵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的,在我们的讨论过程中,随着婉儿这个人物形象的逐渐具体鲜明,我们头顶的灯光也渐渐明亮起来。

  夏九问忽然赞叹说:“你的长发真美。现代女孩很少有这么好的长发。”

  我微笑。一个女孩子在接受赞美的时候除了微笑,是不需要再做任何其他表示的。

  要说这头秀发,还真是我的骄傲。从三岁起,母亲便教我如何保养头发,每年春天修一次,只剪短数寸,不使发梢卷起为准。她说,头发是女人的第一件武器,缕缕青丝如情丝,最牵系人心的。母亲就是靠一头青丝牢牢缚住了父亲,我这万缕情丝,却还不知将系向何人呢。

  想到这个,我不禁脸红。

  夏九问越发看得呆住。

  那眼神是我熟悉的。从很多个看黛儿的男生的眼中,我见过这种忽然变得渴望的眼光。如今它属于我了。

  我低下头去。

  离开咖啡室,夏九问坚持要送我回家。

  在门口遇上刚刚下班回来的黛儿,见到九问,转眸一笑:“这位就是……”

  我不等她说完,赶紧打断:“对了,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编剧家夏九问先生。”

  黛儿惊讶:“这样年轻?真是没想到。”樱桃小口张做“O”型,表现出恰当的惊讶与赞叹。

  也许并非有意,只是黛儿的媚态已成习惯,只要见到男人,忍不住地便要耍几分手段出来。

  我回顾夏某的反映。他却只是淡然一笑,对黛儿的美丽视若无睹。

  黛儿向我抛来诧异的一瞥。仿佛说这个男人莫非是个瞎子?

  我暗暗好笑,这还是自认识黛儿以来,我所见的第一个对她不买帐的男人。可是就是这个男人,刚才曾盛赞我的秀发,即使现在,他眼中写满的爱慕赞叹也不需要多么有心的人便可以读得出来。

  他就这样脉脉地看着我说:“明天,还可以再请你喝咖啡吗?”

  门刚一关上,黛儿已大叫起来:“天,你打哪里找出这么绝的一个人来?又有才又有貌又有名又有心,简直十全十美,百里挑一。”
 楼主| 发表于 2005-6-25 11:13:32 | 显示全部楼层
 “真这么好?”我取笑黛儿,“比子期如何?”

  “那还差那么一点点啦。”黛儿大言不惭。

  我们相拥着笑做一团。

  我问黛儿:“子期向你求婚了没有?”

  黛儿一窒,神情忽然黯淡下来,半晌,顾左右而言他地说:“元宵节他会带一个团去桂林,只去三天,打算带我一起。还不知道你哥哥会不会放我假?”

  “当然会。”我祝福她:“但愿你人月两圆。”心里暗暗计算,再过一个星期就是元宵节,月圆人圆,我又可以见到秦钺了。

  同秦钺定期的见面渐渐成为我生命中最大的欢欣,最重的慰藉,重大得几乎让我无以承载。第一次知道,爱一个人原来可以这样地快乐,这样地忘我。可是,秦钺只有在每月阴历十五前后几天,月光精华足够强的时候才可以出现。

  我不禁怅恨,月为何不能常圆,人为何不能常聚。

  若使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给我爱,我宁可做一个古代女人,生活在夜的城头,永不回到人间。

  我越来越厌倦编辑部生涯。

  除了编辑间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不算,单是稿件里的刀光血影凶残淫秽已令人倒足胃口,,有时看到关于某不孝子将亲生父母大卸八块弃尸野外或者某变态丈夫因为多疑吃醋将妻子私处以针线缝合的稿子,一整个下午都会胃气涨痛,食不下咽.。

  我怀疑,这些,便是秦钺所说的戾气了,可是我们这些编辑的,却还要借助媒体的力量将这戾气加以传播,让乐衷暴力的读者如蝇逐臭,如蚁附膻。而我,竟也是这散播瘟疫的蝇蚁之一,怎不愧死?

  可是为了房子,我还是不得不天天一早起床赶到单位埋首一堆堆的垃圾稿中做字虫子,几乎没被窒息。

  奇怪的是,张金定却偏在这段时间隔三差五地请假,动不动一个电话就没了人影。

  听同事说,他最近同女友闹了别扭,因为他想带女友春节回家见父母,女友却并没有要嫁他的意思,说房子一天没到手就一天不要提订亲的事儿,张定金正为此犯愁呢。

  正说着,张金定进来了,开口便问:“你们谁知道哪家酒店情调又好价格又低的?我要带我那位开谈判呢,想找个罗曼谛克的地方好好麻醉她一下。”

  同事们一齐笑:“又要情调,又要省钱,你想得好!”

  大家七嘴八舌出着主意,我忽然想起一个地方来:“对了,你去‘开心可乐吧’好了,我有贵宾卡,可以打七折,老板娘和咱们主编很熟。”

  “你怎么知道?”张金定奇怪地问。

  我给他讲了上次在酒巴看到主编与李小姐的事,又详细画了地图说给他地址路线。

  张金定犹疑地看着我,忽然说:“唐艳,你真是单纯难得,可惜……”

  我一愣,他已经转身走了出去。当时我并未多想,所谓的难得指的是什么呢?又为什么而可惜?

  接着我们便放了春假.。黛儿回了台州,而我也暂时回到北关的养父母家。

  我搬出后,唐禹便把我的卧室充当了临时贮货仓。这时候忙忙收拾出来,只有一张床可以坐卧,权做过渡。

  除夕爆竹炸响的时候,也正是月亮最黑暗的时候。

  我只觉得深深的空旷。

  七日后收假,我踩着一地红色的鞭炮衣屑去上班。

  仆进办公室,主编传我晋见,劈头便问:“你为什么要乱说我和李小姐不清不楚?人家李小姐又没得罪你,那天还替你付帐,你怎么倒恩将仇报,随便诬陷人家?”

  “什么?”我几乎晕过去。

  主编继续说:“你年轻,说话随便些我怪得你,但这些事涉及隐私,不该是你女孩子家谈论的。我既然会把李经理介绍你认识,就光明正大,不怕人议论,可是你一个年轻女孩子这样乱说话到底不对,无中生有……”

  我已经再听不清主编说些什么了,虚弱地应付了一两句“我没说过”之后便不得不闭了嘴。没说过?谁信?明明见到主编和李经理同行时只有我一人在场,况且,这一讯息的确由我告诉大家。可是,我的确没有涉及绯色呀,我想也没有想过。

  但,现在什么都说不清了。我只有默默听主编重复了半小时的“我不怪你,但是……”然后低头离开,感觉有什么堵在胸口一阵阵地上涌,只怕随时张开口都会喷出血来。

  太压抑了!

  我想起那天张金定犹疑的神情,忽然明白过来他所谓的“单纯”是指什么,而“可惜”又为何故。他是在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却毫无防人之心,真正单纯得愚蠢。而他不得不利用我的愚蠢陷害于我,未免于心不忍,所以为我感到可惜。

  真要谢谢张金定给我上的这人生重要一课。

  我把那一口鲜血咽回肚中,感觉自己越来越没血性,干脆收拾案头提前回家。

  黛儿已经回来,打扮得花枝招展,正在用玫瑰花调制甜芙罗。看到我,欢呼一声,扑上来便是一个大大的拥抱,将面粉涂了我一脸一身。

  我立刻便将编辑部的事抛到了九宵云外,即使有100个张金定那样的小人做敌人,至少我还有一个黛儿这样精彩的女伴做知己。

  拥抱着黛儿,我几乎有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快乐地说:“呀,回家一趟,长了新本事了,会做甜品了!”

  “以后你就有口福了!”黛儿卖弄着,“不止玫瑰甜芙罗,我学会了好几种鲜花点心的做法呢,有香蕉船、百合粥、槐花糕、还有芙蓉饼!”

  “真的?”我在脸上写满十二分钦佩,做仰慕不已状对黛儿深深鞠躬,“只是有一点我不明白,是不是做鲜花点心有讲究:做点心的人一定要打扮得跟鲜花一样才行啊?”

  黛儿大笑:“不是,侍花人打扮得漂亮,是为了那吃花的人啊。”

  “不是为了护花的人么?”我打趣,猜出黛儿一定是约了子期。想到已与秦钺许久不见,不禁心中微微发酸。

  黛儿察言观色,立刻问:“你那位,是不是也该请过来亮亮相了?”

  “他呀,可不容易请。”我叹气。秦钺是不可以出现在大太阳底下的,他属于夜晚,而且必须是月圆如镜的夜晚,月光稍微暗一点都不行。

  黛儿做理解状:“噢,是军队有纪律是不是?我就说嘛,干嘛要找个当兵的谈恋爱?自讨苦吃!”

  我苦笑。是啊,为什么会一往情深地爱上一个捉摸不住的武士魂呢?

  然而,又怎么可能不爱上他?他是这世间绝无仅有的一位真正贵族,比所有生活在阳光下的男子都更有阳刚之气。与他相比,唐禹太俗,阿伦太弱,何培意太痴,夏九问太傲,而高子期太轻佻浮躁,张金定之流更不消说。总之所有的男人都不堪一击,难以企及。

  我怀念他脸上那种刚毅的线条,那种天地不可动摇的正气……

  然而,我渴望能与执手相看,挽臂同行,拥抱,甚至亲吻!我已经23岁,可是甚至还没有吻过。

  我用嘴唇轻触手臂,柔软地,湿濡的。接吻也是这样的感觉吗?是否有玫瑰花瓣的芬芳?

  我自己的双臂抱着自己的肩,却仍然觉得孤独。

  很深的,很深的孤独。

  终于元宵节到了。

  单位放假半天。黛儿和子期早已约好要随团去桂林。吃过送行饭,我看看时间尚早,便买了几样新鲜水果花式元宵回家探望父母。

  父亲正在接待一个古玩界的行家玩友,见到我,笑着招手说:“艳儿,你回来得正好,我刚和你关伯伯谈起你的镯子,关伯伯是金器收藏的行家,让他看看,你的镯子到底是不是古董?”

  我上前问过关伯伯好,将镯子从腕上褪下来。问爸爸:“妈妈呢?”

  “在厨房里忙着呢,今天你哥哥新女朋友林小姐第一次上门,来吃团圆饭,正好,你也给她打打分。”

  “是吗?那我帮妈妈做菜去。”

  “不用,你妈下午就做上了,这会儿应该差不多了。你坐下,听关伯伯怎么说?”

  关伯伯将台灯拧到最亮,正把一只放大镜覆在镯子上照了又照,听到爸爸问话,沉吟着说:“看成色,这应该属于赤黄金,天然丽质,比重至少在十九以上。看年代,多半是明前的首饰,不过除非做化学成份分析,否则不能断定具体年代。而且,这花纹机窍也不大像中土的工艺。”

  父亲问:“何以见得?”

  “因为我国金饰多以镶工见长,喜欢镶珠嵌玉,或者饰以钻石翡翠,绝少纯金首饰。倒是外邦一些古文明国家,像波斯、埃及、希腊和爱琴岛屿的一些小国,在黄金饰品的雕琢工艺上都颇有建树。其中埃及手镯多饰以蛇神图腾,而波斯喜做花鸟,看令嫒这镯子的作工雕刻,倒有几分像是波斯制品。”

  父亲又问:“那会不会是后代仿制呢?”

  关伯伯摇头:“不大像。现在的金子打磨过亮,很少有这种明净的澄黄色了。而且唐兄你看,这镯子边上有一点点发暗,这是水银沁的特征。古玉埋在地下千年以上,多半会有水浸土蚀,产生不同的色沁;而黄金有很强的耐酸能力,可以抗腐蚀,唯一的克星,就是水银。因为黄金能够吸收水银,所以埋土中如果有水银流动,便多少会产生一点影响。而土里埋有水银,这又是古皇室墓葬的特色。所以我猜,这镯子多半竟是古代皇室的珍品,殉过名门贵族的。”

  我听得暗暗点头,这位关伯伯果然是古董金饰的收藏名家,说得丝毫不错。可是看到父亲又是惊讶又是惆怅的神色,知道他是后悔当初答应把镯子给哥哥做了抵押,于是不再重复秦钺的话,免得父亲更加难过。因为照秦钺所说,这镯子不仅年代久远,且经历传奇,区区二十万,实在是明珠暗投了。

  门铃响起,唐禹回来了,带来一位打扮得一棵活动圣诞树般的陌生小姐。他说:“这是林红秋。”

  我忙点头问候:“林小姐,你好!”一边让进门来。

  那林红秋却只是耸耸肩,正眼儿也不看我,只腻着唐禹撒娇:“禹,跟你说多少回了,叫人家英文名字嘛,卡菲拉!”

  唐禹有些尴尬,一一向林小姐介绍:“这是我爸,我妈,这是关伯伯,这是我妹妹唐艳。”指向林红秋,迟疑地,“这是……”

  “哈唉!我是卡菲拉。”林小姐娇媚地一摆手,姿态腔调完全是港台二流不成料小明星的做派。最夸张的,还是她五颜六色的头发与红眉绿眼的化妆,一只左耳,自耳尖至耳垂叮叮当当居然一排三种挂饰,宛如小型耳坠展。

  我迅速看一眼养父母,他们明显倒吸一口凉气,满脸的不悦,刚才的兴奋热情已经一扫而空,只淡淡说:“啊来了,坐吧。”

  那位关伯伯却谈笑风生:“噢,咖啡小姐,这名字倒别致得很!”

  唐禹更加尴尬:“关伯伯真会开玩笑。”

  我帮着妈妈把饭菜端上来,共是八菜一汤一煲,十分丰盛,看来母亲对这次相亲本来看很重。可是席间,她频频打量林小姐,态度却十分冷淡,只是偶尔说一句“林小姐吃菜”,好像人家是专门来吃饭的似的。

  记得以前常常听男同事抱怨,带女友回家最怕就是父母盘根问底如察户口,令女孩坐立不安。他们不知道的是,如果父母真的毫不关心,那才叫黑呢,简直漆黑一片。

  唐禹看出我的不屑,低声对我说:“红秋是浅了点,但她有她的可爱。”语气里充满无奈,带着一丝求助的味道。

  我不忍,只好替他打圆场,使林红秋的声音不至因为单调而显得过于聒噪:“林小姐和我哥哥是怎么认识的?”

  “他向我走来。”林红秋夸张地将一只手按住胸口,做一个明星向观众致礼那样的微笑,然后才接着说下去,“他先看到了我的侧面,然后,走过来,看我的正面。”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咯咯”地笑起来,“当时啊,我的朋友就对我说,这个男人会请你喝咖啡的,后来,他就真的请我喝咖啡了哟!”

  林红秋的表演实在太夸张也太蹩脚了,可惜的是观众不配合,爸妈头也不抬地吃菜,而关伯伯则一脸揶揄的笑。

  在片场,我常常感慨人生如戏,人在一生中为了某种原因,不知道要扮演多少个自己不情愿的角色,没有几个人可以如黛儿,永远只做自己。但再怎么样,也都好过这位林红秋女士,她压根儿不知道自己是谁。

  可是为着唐禹,我还是不得不绞尽脑汁址寻找话题:“那,林小姐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你是说我吗?”林红秋用手在空中划过一个优美的弧线,放下筷子,摆出一副演讲状,“我嘛,我属于‘SOHO’一族,听说过吗?也就是‘在家上班的人’。”说罢环视四周,等待我们做出惊奇赞叹的回应。

  唐禹至此也有些坐不住了,小声提醒:“我妹妹是记者,现在又做了演员,在电视连续剧《唐宫》里演上官婉儿。”言外之意,警告女友收敛一点,不可过多卖弄。

  可是没想到林红秋的热情却空前高涨起来,大惊小怪地叫着:“演员?那很好呀!唐小姐,你们那出电视连续剧是讲什么内容的?上官婉儿,这名字挺特别,是青春偶像剧还是都市爱情故事?青春剧里我最喜欢韩国片,比香港的还好,男的女的都那么酷,你说呢?”

  我一愣,几乎不可置信。唐禹早说过下回要找个胸大无脑的对象回来,但是没想到居然做得这么彻底。

  关伯伯已经“哈”一声笑出来,而父亲看向唐禹的眼光也明显严厉,似乎在问:怎么领了这么一个货色进门?

  林红秋却还在喋喋不休:“唐小姐,你看我的条件怎么样?可不可以向导演介绍介绍,在剧组里给我找个角色?我听说伯母也是演员,唱戏的,唱了一辈子,可惜没什么名气……”

  我暗暗摇头,知道要坏事了,在这个家里,凭你说什么都行,唯一不可以褒贬的,就是母亲的唱功。这林红秋犯了大忌。哥哥唐禹已经紧张地在桌子底下暗暗拉扯红秋衣摆,偏她还是不懂,吃了兴奋剂一般刹不住话头:“可是电视就不同了,每家都有电视,一个片子演得好就能出大名,不像唱戏,能唱给几个人听呀?还不如唱流行歌曲……”

  父亲终于忍无可忍,忽地一拍桌子:“唐禹,你的趣味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低级了?还不给我出去?”

  我吓得一愣。早知道父亲要发作,但也没想到会这样地不留余地,一时倒不好劝说。

  关伯伯咳咳地掩饰着窘状,唐禹灰头土脸,拉起林红秋便走,那姓林的还莫明其妙:“我怎么了?我说什么了?禹,你们家人是不是有病?……”

  声音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门外,而父亲的脸色依然铁青。吃残的宴席摊开在桌上,一片狼藉。

  半晌,母亲自嘲地打圆场:“其实这咖啡小姐也没说错,我可不就是唱了一辈子没唱出名堂吗?”

  父亲愤愤:“这女子好没礼貌!”

  关伯伯劝:“咳,现在的女娃都这样,有几位能像你们家唐艳这样知书识礼,文静懂事的?”

  我一愣,说着说着怎么说到我身上了。

  母亲眼光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叹了口气。

  我心里一跳,不由赶紧低了头。

  吃过饭,我告辞家人,一路散着步,自北门上了城墙。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秦钺,心情十分激荡。然而城上人头涌涌,灯光璀璨,热闹非凡,原来今天有灯展。

  我失望至极,人这样多,秦钺是不会出现了。我枉等了那么久,岂不是落空?

  满城上走着的,到处是美丽的人,美丽的衣裳,然而喧嚣往来的人群中,我只有倍感孤寂。

  远处有烟花升起,漫天绚丽照眼明,转瞬便归沉寂。所有的人都仰起头指点着,笑着,小孩子大声尖叫,在城墙上“冬冬”地跑来跑去。有个戴着猪八戒面具的男童忽然撞在我身上,将我撞得连连后退,到底还是跌倒在地,那孩子见惹了祸,摘下面具呲牙一笑,转身便跑。

  我坐在地上,全身的力气都消失了似的,久久不愿起来。那么多,那么多和我擦肩而过的人哦,并没有一个我的朋友。那唯一的,唯一的与我相通的心灵,却躲在黑暗处将我默默凝望。

  我抚着砖上秦钺的名字,低声说:“秦钺,你看到我吗?”

  泪忍不住流了下来。我的心,从未有过的孤寂凄凉。

  什么叫冠盖满京城,斯人独憔悴,我懂了。

  这真是生命中最黑暗的一个元宵节。

  闷闷地回了西大街的住处,发现黛儿也在,我惊讶:“你不是去桂林了吗?”

  “不想去了。”黛儿的声音明显带着哭音,“我先睡了,有电话找我,就说我不在。”

  过了一会儿,果然有电话打来找黛儿。我拍门喊:“黛儿,是子期找你。”

  “说了我不在。”黛儿赌着气答。

  我只好对话筒说:“黛儿说她不在。”

  话音未落,分机已经被接听,黛儿含恨的声音传过来:“高子期,你还找我做什么?”

  我赶紧挂了电话。这两人耍花枪,白陷害我做小人。

  大概子期是用手机打的,火车上信号不好,电话不时断线又重新打来,响响停停折腾了半夜。

  黛儿固然在电话里撒了一宿的娇,我却也是彻夜未眠。

  早晨起来,两人一式一样的熊猫眼,眼窝子深深陷下去,眼底一圈浮肿,可是看上去,人家是深情如海,我可是形如厉鬼。

  黛儿笑:“这才叫同甘共苦。”

  我悻悻:“人家是陪太子读书,我这是陪公主失眠。”

  隔了一天,子期从桂林回来了,风尘仆仆地不等放下行李,先就来报了个到,带回一大堆香囊、绣球、竹筒茶、罗汉果之类的小零小碎。见到我,心虚地一笑:“艳儿,喜欢什么,只管拿。”

  我笑笑,识趣地借故走开,让地方给两人小别叙旧去。心里却忽地一动,想起黛儿祖父初识陈大小姐的故事来。

  “我把那些玩意儿一一买下,有荷包儿,有绣样儿,还有藤草编的蝈蝈草虫儿,都是孩子玩艺儿,不贵……我跟着她,一直走出集市,追上去把东西送给她,她很惊讶,睁大眼睛看着我,整张脸都涨红了……”

  有风吹过,我忽然打了一个冷颤。

八 第三者的爱情宣言




  夏九问为了我将剧本一改再改,婉儿的戏越加越多,导演发出警告:“不能再加了,本子已经定下来,你这样子改来改去,拍摄进度受到影响,别的演员也有意见,非出麻烦不可。”


  这天轮到我拍定型照。镁灯闪处,导演忽然一愣,喃喃说:“我好像看到上官婉儿活了。刚才是不是闪电了?”

  大家一齐笑起来:“导演这样夸唐艳,小心蓝鸽子吃醋。”

  导演神态茫然:“那么,不是闪电,只是灯光了?可是刚才我明明看到上官婉儿,晶光闪烁,直刺人的眼睛。”

  大家更加笑不可抑。

  蓝鸽子故做盛怒:“婉儿,你好大的胆子!”随手拿起剧本向我掷来。

  这是一个剧中设定的情节:婉儿“因逆忤上”,武皇震怒,抄起一把匕首掷向婉儿,划伤前额。武皇怒犹未息,又命刑官在婉儿额前伤处刺梅花印永留标志。

  蓝鸽子现在做的,便正是这掷刀一幕。我遂合作地大叫一伤,手捂前额向后便倒。

  偏偏夏九问恰在这时前来探班,不知底里,看我就要跌倒,本能地上前扶持,一把扯到电线,摄影机灯光柱连在一起“哗啦啦”倾倒下来,正正砸在我身上,我避无可避,缠着一身电线重重摔倒在地,一时间头昏眼花,半晌不能言语。

  蓝鸽子冲过来,后悔不迭:“唐艳,唐艳,你怎么样?”

  夏九问惊得声音都变了:“血,你出血了!”

  化妆师连忙取过化妆棉来摁在我头上,又喊剧务接清水来洗伤口。

  我只觉眼前金星乱冒,然而看到蓝鸽子和夏九问一脸的悔恨焦急,十分不忍,强笑说:“没事,一点小伤而已。”

  剧务端过脸盆来,化妆师帮我细细清理了伤口,额前眉间正中,已经留下一道小小破口。

  我取笑:“这样倒好,等下拍戏不用化妆了。”

  据说上官婉儿黥刑后,在额头饰以花钿遮盖伤痕,不但没有伤及美丽,反成为唐宫人人效仿盛极一时的特别装饰,只是,不知道今时的我,要到哪里去寻找那样特别而奇巧的额饰。

  蓝鸽子怔忡:“这样巧,简直咒语似的。”

  在场人员也都“啧啧”称奇,忽然谁提起饰《还珠格格》中香妃的刘丹来,说:“刘丹刚演完香妃,就真地化成蝴蝶儿飞走了。唐艳却更奇怪,还没等演上官婉儿,额头上先着了一下,不会真是有什么鬼门道吧?”

  我自己也心中栗栗,想起著名影星阮玲玉,她在影片《现代一女性》中扮演了一个不堪媒体攻击、自杀身亡的苦命女子,不久之后自己即蹈其覆辙,而那部预言了她命运的片子,则成为她银幕上的绝响。

  任现场闹得天翻地覆,导演却自始至终一语不发,不闻不见似,一直呆呆地出神。可是收工时,他忽然把夏九问叫过来,简单地吩咐了一句:“你不是说要改本子吗,那就改吧。”

  再见秦钺时,我有意穿着婉儿的戏服去赴约。见到他,忽觉万般委屈,忍不住滴下泪来。

  秦钺陪我缓缓散着步,良久轻轻说:“做人的要旨不在名利,在快乐。如果要用快乐去交换一些蝇头微利,未免太笨。”

  “可那不是蝇头微利,是一整套房子呢。两室一厅,如果自己买,起码八九万。”我心境略为平和,遂将所有烦恼合盘托出。一旦说出来,却又觉得着实琐碎,站在历时千年的古城之上,我的那些困惑得失显得多么屑末无聊。

  秦钺说:“失之桑榆,收之东篱。只要你放开怀抱,专心一意,你未来的成就必不止于一套房子。”
 楼主| 发表于 2005-6-25 11:21:23 | 显示全部楼层
 “为什么?你博古通今?”

  秦钺凝视我:“你穿上这套衣服,真的很像婉儿。我说过,我曾在婉儿襁褓之时见过她一面。虽然当时她还只是一个婴儿,可是眉清目秀,轮廓俨然,和你很像。”

  我愣住:“真的很像?”

  “真的。”秦钺重重点头,“婉儿出生时,郑夫人曾做过一个梦,梦见一位金甲神人送给她一杆大秤。她将这个梦复述给众人,便有相士圆梦说这预示着她会生一位儿子,日后必能执掌国政,权衡朝野人材。后来婉儿生出来,却是个女孩儿。大家便都说相士胡言乱语,但是相士坚持说,这婴孩女生男相,更不得了,未来成就不可估量。他还说,婉儿八字中命带甲午,这样的女子注定一生坎坷,少孤长寡,然而文曲星照,有男性倾向,才智过人,权倾天下。那时朝中原无女官,所以大家更认为无稽,而且因为他说到‘少孤长寡’,很不吉利,都斥他胡说。婉儿的父亲上官庭芝当时还震怒地命令家人将相士掌嘴,还是上官老师说相士算命本来就是无稽之谈,姑且言之姑且听之罢了,既然不信,又何必动嗔,这才算了。可是后来婉儿的命运证明,相士之言果然一一实现。如果照他说的,婉儿的面相是成才之相,那么,你酷肖婉儿,将来也必有大成,名与利,都不过是囊中之物罢了。只是,名利双收,也未必就是好命啊。”

  我笑:“我才不管。只要眼前名利双收,管它将来鳏寡孤独呢。秦钺,你再说一些唐朝的故事给我听好吗?我喜欢听那些。”

  秦钺微笑,指着远处的“皇城宾馆”说:“看到了吗?那便是1400年前唐皇城景风门的位置;它西边,则是端履门,唐朝时,各路人马行经此地,必须下马停车,端衣正帽,然后才规行矩步,进入皇城;那对面的街道,叫炭市街,是皇城里最热闹的集市。”

  “我知道炭市街,唐代大诗人白居易还为它写过一首诗呢,题目就叫《卖炭翁》。”

  风在城头毫无阻碍地吹过,仍然凛冽,但干净地没有一丝异味。

  我在这一刻决定辞职。

  秦钺说的,做人要旨不在名利,在快乐。而我,不该是一个笨得失去自己来交换名利的人呀,一套房子而已,用得着如此呕心沥血来争取?我损失的那些做人最基本的快乐与自由远不止这个价才是。

  第二天早晨,我向主编交上辞职申请。

  主编很惊讶,但也没有多劝,只吩咐会计部为我结算工资便结束了一场宾主。也许,他因此而更加相信我是造了他的谣,如今愧于面对吧。

  我心中微感惆怅,本来也不指望他会涕泪交流地挽留我,可是拼搏整载,这样子败下阵来终究有些清冷。

  我没有再去找张金定,我的生命中没有必要再出现这个人的名字。也许他会为了计划得逞在背后笑歪嘴巴,但我决定不再关心。江湖上小人众多,哪里有那么多不解恩仇?根本记得他也是一种抬举。

  做人的要旨在快乐。那么又何必耿耿于怀于那些让自己不快乐的人和事?

  我将全部注意力转入拍戏。

  自从导演颁了任意改稿的上方宝剑,夏九问欣然领命,更加大刀阔斧地修改剧本。

  到了月底,剧本二稿脱手,原著的矛盾中心本来只是武则天与韦后的先后乱政,现在则变成了武后、太平、婉儿和韦氏四个女人的魅力与权力之争,我也稀里湖涂地从一个小小配角变成了第二女主角,同蓝鸽子分庭抗礼,平分秋色。

  蓝鸽子懊恼:“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让你参加进来。”

  我笑:“这大概就叫引狼入室,自食其果吧?”

  夏九问赶紧送蓝鸽子一剂定心丸:“想出好戏,就得有人跟你顶着来,硬碰硬,才见出功力。原来的本子里你一枝独秀,虽然醒目,但是人物性格不丰满,色彩单调。现在和上官婉儿分庭抗礼,整个人鲜明起来,只会增色,不会分戏的。”

  一番话,说得蓝鸽子高兴起来。他又转向我:“艳,你的感觉相当准确,文笔也清秀,不如跟我合作改剧本吧。”

  我欣然同意,看着剧中人物在自己笔下一点点丰满形象起来,时时为自己拍案叫绝。

  最难处理的,是婉儿中年时代的形象。在武皇末代,朝廷多股势力的倾轧较量里,谁也说不清上官婉儿到底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起着怎样举足轻重的作用。中宗李显、宰相武三思、甚至恃宠弄权的张氏兄弟,都同她有着丝丝缕缕的关系。那时她已经并不年轻,而且脸上还带着永不消释的黥刑墨迹,却仍能令天下男子拜服裙下,这样的心机,这样的风姿,谁能彻底解读?又如何盖棺定论?

  九问赞叹:“上官婉儿在天有灵,一定会以你为知己。只是,我可真不敢再夸你,你已经太骄傲了。”停一下,凝视着我又轻轻补充一句,“可是你实在是有骄傲的资本。”

  我不语。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意。可是该怎样对他解释我早已情有独钟了呢?

  其实不仅是他,剧组里已经颇有几个男演员对我注目。办公桌上每天都有新的鲜花供奉,粉色的名片背后写着约会的时间地点。我看也不看,随手扔进纸篓。

  我的眼睛看不到别人,我心里,只有秦钺一个。与他相比,红尘所有的男人都显得浮躁而肤浅,不值一哂。

  一日晚上看新闻,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竟是记者为杂志刊登虚假医药广告的事采访我前主编。

  屏幕上,主编憔悴许多,神态有些仓皇,俨然已是位老人。他有些无奈地说:“广告部的事,我并不是很清楚……”

  我忽然想起许多许多往事,也想起张金定的那些小伎俩。其实编辑部的事,主编又何尝清楚?他也是一心要好,鼓励竞争,争取效益,按照他认为好的方向要求着所有属下。只是没有想到,那些属下,为了他的要求,为了自己的利益,采取太多不应该的手段,误了他,也误了自己。这个过程中,多少人背离初衷,做下许多有逆本意的事情?

  我忽然庆幸自己在竞争中的失败了,因为我的甘于失败,我终于完整地保留了自己。

  到这时才知道秦钺教给我的,果真是金玉良言。

  原来一直觉得,我周围的人,连同我自己,都太复杂了,既要争名,又要逐利,又要自作聪明地把名利之心包装在清高的外表下,秦钺的世界,却简单纯净,一片美好。现在却觉得,秦钺才是真正深刻有大智慧,而我们,其实浅薄粗鄙,一事无成。

  自此,更加看淡名利。

  一日比一日更加沉静,温存,一日比一日更像一个女人,一个古典的,真正的女人。

  身边的追求者忽然多起来,为了我身上那种神秘古典的纯女人气质。

  蓝鸽子说:“唐艳,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对手呢。不过我输得心服口服,你的气质性格的确不可多得,好像古代贵族穿越时空,借尸还魂,神秘又高贵,无可模仿。”

  平时还不觉得,但一穿上戏装,那通体的气派、古典的韵味就格外地显现出来。我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莫不合乎一个古代仕女的身份,那裹在凤冠霞帔锦绣衣裳里的,不再是一个活在21世纪的城市女郎,而是一个百分百的唐宫女官。她身居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既颐指气使,又委曲求全,既恃才傲物,又城府深沉,她风华绝代而举止谨慎,位极人臣而进退有度。

  她,上官婉儿,一个政治与权力的操纵者与牺牲品,因其超卓的才华取得无上荣耀,却也因此而永远失去做一个平凡女人安然度过一生的资格。她生长在深宫的掖庭,那黑暗、孤寂、象征着屈辱与卑微的罪臣的流放地,冷酷的童年的记忆像烙印一样铭刻在她的心上,甚至比额上黥刑的墨迹更深刻清晰,难以愈合。而那烙印,是内伤,看不见的。

  我的心一动。

  童年的伤,是内伤。这,不正是我最常说的话吗?

  我在金钗玉钏龙堂凤阁前迷失了。

  在历史与现代,剧情与真实间迷失。

  我是谁?婉儿又是谁?该怎样解释我与她的那些不谋而合的相像?

  日渐一日,我渐渐习惯了镁光灯下的生活,一分钟内说哭便哭让笑便笑,才脱下白衬衫牛仔裤,已换上宽边袖百裥裙,开口“皇上”,闭口“奴婢”,已全然分不清孰为戏,孰为真。

  庄生晓梦迷蝴蝶,亦或蝴蝶晓梦见庄周?谁又能说得清呢?

  日与夜随意颠倒。日间拍夜戏,晚上拍晨戏,一声令下,呼风唤雨都做等闲。

  但是黛儿,她越来越抑郁,并且常常哭泣。

  她没有让我看到她的泪水,但是我知道她在哭泣。她的眼睛中始终游移着一种担忧。只有在见到子期的那一刻,才会忽然明亮,小小的精致的面孔绯红如霞;可是子期一走,她便整个人黯淡下来,仿佛万念俱灰。

  她不大肯正视我。可即使是背影,亦让我觉得她的寂寞。

  我有些察觉两个人在感情生活上的不平衡,但这毕竟是两个人的事,旁人只可远观,不可进入,观棋不语真君子,关心过度就成十三点了。

  尊重隐私是做朋友的首要条件。即使熟络如黛儿,日夜相对并不需要戴面具,也不可恃熟卖熟,穷追猛打。

  我等着有一天她自己把事情告诉我。

  夜里,朦胧听到隔壁似有哭声,我以手指轻敲墙壁:“黛儿,怎么了?”

  对面却又寂无声息了。

  我怀疑是自己听错,倒下再睡。却听黛儿起了床,有轻轻的脚步声一直走进洗手间,然后是关门声,可是压抑不住的干呕声时断时续地传出来。

  我再也忍不住,披衣起床,敲敲卫生间的门:“黛儿,是我,你没事吧?”

  “没事儿。”

  但是黛儿不等说完,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干呕。我再也顾不得忌讳,强行推门进去,只见黛儿光脚跪在马桶前,脸上又是眼泪又是鼻涕,狼狈得一塌糊涂。大概是累极了,没卸妆便睡下,如今被身体的不适扰醒,脂粉口红溶成一片,触目惊心。

  我吃了一惊,赶紧上前拉起她,伏侍着洗了脸,半拖半抱地把她扶到床上躺好,又倒一杯温水给她,这才问,“你吐得这样厉害,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我知道自己怎么回事。”黛儿忽然猛抬头,望着我。

  我也望着她,等待着,仿佛一盘赌等待揭盅。

  只听黛儿平静地说,“艳儿,我怀孕了。”

  “怀孕?”我大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是的。我已经决定辞职,唐禹一定很生气,你替我向他道歉好吗?”

  我摇摇头。唐禹?哪里顾得上他的感受。我摇摇头,只管捡最要紧的问:“子期知道吗?”

  “我没有同他说。”

  “可这不是他的孩子吗?”

  “是的,正因为这个我才不想他知道烦恼。”

  “那你怎么打算?要不,我陪你去医院做手术?”

  “不,我不要做手术。”

  “不做手术?那你打算……”

  “回台州。把孩子生下来。”

  “生下来?不办婚礼就生吗?”

  黛儿低了头,半晌,忽然咬咬牙下定决心地说:“我们不能结婚,因为,子期早就结过婚了。”

  “什么?”惊吓过度,我忽然变得口吃起来,“那你还……黛儿,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他居然骗你!他,他简直……”

  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而黛儿已经平静地打断我:“不,他没有骗我,早在北京时,我已经知道了。”

  我用手抱住头,忍不住呻吟起来。

  一个接一个的意外,使我几乎要高声尖叫。脑子里不住重叠翻滚着各种新信息,理不出一个头绪,黛儿怀孕了!黛儿要辞职!黛儿要回台州生孩子!而孩子的父亲其实早已结过婚!

  渐渐地,各种纷杂的头绪退为背景,而一个概念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出来:高子期已婚!高子期是有妇之夫!黛儿,做了别人的情妇!婚姻之外的那个人!第三者!

  第三者。只有中国人才可以发明出这么特别而具体的词汇:第三者,就是两人世界之外的多出来的那个增生品。是不该存在的。不管她有什么样的理由,她的出现就是一个错误!

  我虚弱地问黛儿:“那你又何必来西安呢?”

  “我爱他。你能明白我第一次看到他时的感觉吗?我当时就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英俊的人呢?这是一尊神呀,一尊真神。阿波罗像复活了也不过如此。”

  黛儿的眼睛亮亮的,仿佛深不见底。如今,真的有一个灵魂在那里入住了吧?

  提起子期,她整个人都变成一个发光体,有着炫目的美丽。

  “后来我开始同他交往,我们在网上聊天、通信,他的每一句话都那么新鲜,熨贴,一直说到我的心里去。你知道我有过很多男朋友,他们来了去了,我对他们某个人喜欢得多一点,某个人喜欢得少一点,可是对子期是不同的,我已经不能衡量我感情的份量,因为那甚至已经超出我的所有,就是我自己,也无法想象自己原来可以如此深刻而彻底地爱着一个人,他已经是我的呼吸,我的血液,我的全部,他爱我多一天,我的快乐就多一天,他爱我少一点,我的快乐就少一点。但是,只有他能带给我快乐,只有见到他时我才会快乐,你明白吗?”

  我几乎为黛儿一番热烈的诉说震惊了,相识经年,我从来没有见过老友如此热烈而痛切,她爱的纯粹令我的心为之深深颤憷,我忍不住紧紧抱住她的肩。

  “可是,你现在并不快乐,你流泪,伤心,日渐消瘦,你已经很久没有真正快乐地笑过了。结束吧,黛儿,重新做回无忧无虑的你!”

  “如果他不能给我快乐,至少他可以给我痛苦。但是如果没有他,那么我会连痛苦也没有。我会失去所有的感情与感觉,与行尸走肉没有两样。”

  “爱情不是这样的。它不应该这样。爱应该令人温暖,舒适,如沐春风,令孤独的心安慰,令飘泊的心宁定,令燥动的心充实。”

  “我羡慕你描述的那样的爱情境界,可是也许我不配拥有。”黛儿说,“而且,我理解的爱情不是这样的,我心中的爱,要有所遗憾,有所痛苦,有相约不至的失落,不能圆满的怅恨。它不仅仅是甜蜜的,更是痛苦的,不仅仅有浪漫,还要有伤害,甚至残酷。要经过血与泪的洗礼,然后血肉相连。只有这样,爱才是圆满的,深刻的,像夜空般深遂长河般辽阔。”

  畅谈着理想爱情的黛儿,又变成了那只充满渴望的鲸鱼,以飞蛾扑火的姿态诉说着她的绝灭的爱情。

  “艳儿,除了爱,再没有一个字可以解释我对子期的感情,自认识他以后,我对爱情的理解就只剩下这唯一的一种。那就是爱他,不论他已婚,未婚,甚至无论他爱不爱我。”

  “但是你有理由选择更美丽的爱情,为什么要放弃这种权力?”

  “爱需要理由吗?不,我不要权力,我只要子期。婚姻只是一种形式,而爱情是一种境界,只是爱情本身。这世上有一个他,有一个我,而我又见到他,这已足够。”

  我无言。这是我认得的黛儿吗?是那个烟视媚行睥呢一切视爱情如游戏声明要找一个天下最聪明博学却独独为她而傻的黛儿吗? 难怪这段日子黛儿越来越长久地陷入忧郁,而高子期越来越频繁地带团出差。

  ——原来出门是假,回家才是真。

  我苦劝黛儿:“一段不完整而没有结果的爱情,值得这样誓死捍卫吗?你明知这感情是一个骗局,何必……”

  “他没有骗我。况且,即使他骗我,我也愿意被骗,只求能被他欺骗得更长久一些,最好一生一世。”黛儿擦干眼泪,以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坚决向我宣布,“艳儿,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唯一的好朋友,我很尊重你也珍惜你。但是请你不要再诋毁子期吧,否则,我会同你一刀两断!”

  “黛儿……”

  “艳儿,请你尊重我的抉择!”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没办法再继续下去。我总不能按着她的头去洗脑。我亦不能代替她去活。

  我只有沉默。最悲哀最无奈最沉重的沉默!沉默地看着自己的至友一步步走向错误,走向毁灭。

  黛儿就像一个练气功练得走火入魔的盲目而热情的信徒,对着她自以为完美辉煌的神祗顶礼膜拜,毫不置疑。他已经是她的空气,她呼吸着他而生存,并且偏执地将他的影子,一点一滴地刻进她的生命,渗入她每一寸肌肤每一滴血。

  她已不可救药。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

  我们一直在流泪,黛儿的泪,和我的泪。我们用泪水把长夜浸得湿漉漉的,然而最终谁也不能说服谁。黛儿声称自己宁可死也不会放弃对高子期的爱情。而她诚挚的剖白无论多么热烈伟大,亦不能得到我的祝福。

  但是我仍然主动提出,愿意陪她一起回台州,实在是,我不放心让黛儿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长途跋涉。

  恰好剧组正准备到洛阳拍外景,正在做前期准备,一时没有通告。我带着黛儿一同去向导演请假。

  导演看到黛儿,大叫遗憾:“这样的美女,唐艳怎么没有介绍到剧组里来?”欣然允诺。

  美丽从来都是美女无往不利的通行证。

  立刻便有男同事向我打听:“陈小姐家境如何?”

  我一愣:“问这个做什么?”

  男同事实话实说,丝毫不以为忤:“想追求她呀。可是追求美女是非常破费的一件事,如果自己备有妆奁呢,那又不同,真正‘财’貌双全,一旦投资成功,无异一本万利。”

  我诧异:“不是过程才是最重要的吗?”

  周围几位男士一齐绝倒:“唐艳,我们以为你已经大学毕业了。”

  哦大学。我黯然,想起大学时代为了黛儿前仆后继的众多才子,忽觉十分怀念,至少,他们曾经付出真诚,当他们追求热恋之际,想要的只是爱情本身,而不带任何附加条件。如今出得校门,一步踏入软红十丈,仿佛处处陷阱,竟再没有人为了爱情而爱情,“雪孩子”和“小王子”的故事,都已成隔世传说。

  我对黛儿说:“不知何培意现在怎么样了?”

  “怎么忽然提起他来?”

  “我怀念当年他的那种纯真。”

  黛儿做一个果不出我之所料的表情:“看,我一早说你对他有特殊好感,当时又不肯承认。”

  我气结。这榆木脑袋十年不变,对待异性除了喜欢就是不喜欢,再不懂得什么叫欣赏尊重。或许正是这一点固执害惨了她。

  走的前一天,我同黛儿去八仙庵祈福。

  进门迎面一座石桥,雕着舒展的云朵,云舒云卷,桥在架在半空中了,因此唤作“遇仙桥”——传说道教全真派创始人王重阳便是于此遇吕洞宾传授“五篇灵文”而得道。桥栏上雕着的小和尚头光光的,桥拱起,月洞处悬着一枚天圆地方的巨制铜钱,方孔中又系一铜钟。参佛的人隔了桥栏杆向钱钟投掷硬币,如果击中铜钱,便是与道有缘,可得天助,若敲得钟响,更不得了,有个名堂叫做“钟响兆福”,据说最灵不过的。

  我们两个停了步,翻遍手袋好容易寻出两枚硬币,黛儿问我:“求什么?”

  我反而愣住,一心要来求福,可到底怎么才算是“福”呢?名成?利就?我早已学会尽人心而从天命,不愿强求。那该求什么呢?与秦钺终成美眷?我明知那是不可能的。一直劝黛儿理智,不要为了没有结果的感情伤心。可是,黛儿同子期的爱情没有结果,我和秦钺难道会有结果吗?黛儿倾心的,至少还是一个真实具体的人,我的所爱,却是一个不容于现世的鬼。这一份感情,岂非更加惊世骇俗?

  沉思良久,我只得苦苦一笑:“求平安吧。你呢?”

  黛儿叹息:“我求……子期爱我多一天。”


九 阻止她!



  黛儿提前没有通知家人,到了台州,她的父母见到我们喜出望外,简直不知道怎样娇惯她才好。

  陈伯母抱住女儿哭得稀里哗啦,不住地说:“晚上做梦都听到你在隔壁哭,怕你饿
着。”

  黛儿笑:“我已经不再半夜啼哭20年了!”

  我微笑,长辈想女心切,总是不自主地混淆时间空间,恨不得女儿永远是三岁小囡,手抱肩背,一时见不到父母便啼哭求助。

  黛儿父母是那种典型的南方性格,热情得略带夸张,但为人十分周到,宠爱女儿之际,从不忘对我问候兼顾,殷勤不已。又说:“你舅公又犯病了,前天还打电话来说想你,你不如去看看他吧。”

  黛儿懒懒地没有兴致。我看到陈伯母一脸失望为难,忙劝说:“去吧,说不定可以从舅公那里打听一下陈大小姐的故事呢。”黛儿这才答应探访。

  陈伯母赞许地看着我,点头说:“人家的父母怎么就生得出这样懂事乖巧的女儿呢?偏偏我的女儿长到二十多岁,还是一点不听话。”

  黛儿只嘻嘻笑,对父母也如对男朋友,扭股儿糖般腻在身上,动辙拥抱亲吻,挨挨擦擦,身体语言永远不厌其烦。陈伯母一边推着嗔责:“这么大了还撒娇,也不怕别人笑话?”可是看着黛儿的眼神却写满宠爱纵容。

  我不禁苦笑。听话乖巧有什么用?如果亲生父母陪伴一旁,我宁可做一个顽劣弱智的混小子,天天被父亲揍也心甘。

  黛儿的卧室小而拥挤,有一种过份的精致,一应床上用具全部织锦绣花,莲花形的纱制帐篷如诗如梦,桌椅全部配套,细微处刻着精美雕花,从小到大搜集的各式毛公仔不舍得丢弃,专门打了一个柜子存放,梳妆台上香水瓶子总有几十种之多,一望可知,这房间的主人是一个自小生长在宠爱的娇公主。

  不像我,房间装修全无个性,换一幅被罩也要由母亲说了算,所以一毕业有了经济能力就要急急搬出,好有权自说自话增加一两样心爱的小摆设。

  黛儿并未提前通知归期,可是她的房间里仍然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一望可知做母亲的即使女儿不在家也天天代为打扫。更让我想起唐讲师的家,我刚搬出去一个礼拜,哥哥已经忙不迭地在里面堆满杂货。

  晚上,我与黛儿联床夜话:“你打算什么时候同你父母说实话?”

  “到不得不说的时候。”黛儿自有主见,“那时木已成舟,他们就不会反对我的孩子出生。”

  我不以为然。这样子利用父母的爱心来逼他们就范未免残忍。但是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有由着她走一步看一步。

  第二天下午,黛儿果然带着几件西安特产同我一起去探望她舅公。

  舅公比想象中要狼狈得多,苍老而憔悴,每说一句话就要喘上半天,喉咙里咳咳地堵满了痰。按说他要比黛儿祖父小上几岁,可是看起来反而老十年不止似的,据说是因为“文革”中吃了许多苦头所至。他与黛儿祖父一直不合,至今提起还愤愤不平,每句话都是一个感叹句。

  “你爷爷是个坏蛋!”他这样对黛儿宣布,“咳咳,我本不该当小辈的面说他坏话,实在是他太可恶!咳咳,他娶我妹妹根本没安好心!咳咳,他害死我大妹妹!咳咳,他演的好戏逼我爸把小妹嫁给他!咳咳,他骗我们家的钱!”
 楼主| 发表于 2005-6-25 11:30:41 | 显示全部楼层
舅公年已耄耋,脾气可依旧暴烈,说不上几句便已满面通红,剧咳不止。

  表婶忙过来拍抚婉劝,望向我们的眼神颇多责怪。

  我不禁讪讪,黛儿却还不甘心,紧着问:“他怎么逼太爷把小奶奶嫁给他的?又怎么骗的钱?”

  表婶忙阻止:“爸爸,别说话,小心呛着。”

  我更加羞愧,顾不得自己只是客人的客人,抢先说:“舅公保重,我们先走了。”

  黛儿还要再问,我忍无可忍,拉着她便走。舅公犹自一边咳一边挥手:“你明天早点来,咳咳,我好好给你讲讲你爷爷干的那些坏事!咳咳,他老小子谋我家产,咳咳咳……”

  出了门,黛儿还在盘算:“咱们明天再去,非把这故事问出究竟不可。”

  我忙摆手:“要去你去,我可不敢再去。”

  “你难道不想知道故事的真相吗?”

  “想,不过,我怕你表婶用棒子打我出来。”

  可是,就算我敢去,也再没有机会听舅公给我们揭开谜底了——他于当夜哮喘病发,只挣扎数小时便与世长辞,带着没说完的故事,永远地别我们而去。

  黛儿与我都莫名沉重,隐约觉得舅公的死与我们有关。如果不是问及往事触动了他的记忆与痛楚,舅公也许不至突然去世吧?但是另一面,我们更加好奇,那未说完的故事,到底是怎样的呢?

  舅公下葬那天,是个阴雨天,雨不大,可是没完没了,就像天漏了似的。陈家是个大家族,送葬的足有上千人。黛儿香港的爷爷奶奶当然没来,但是电汇了一笔礼金,附信说舅公一直同他们有误会,恐怕不会愿意见到他们,再说年已老迈不便远行,只好礼疏了。

  表叔表婶将信揉成一团扔了,礼金却收得好好的——这才是现代人,情归情,钱归钱,爱憎分明。

  舅公却不一样,舅公是老派人物,太强的爱和恨,但是现在这些爱恨都随着他去了。

  我想我是永远无法知道他同黛儿祖父究竟有怎样的纠葛,也永远无法知道陈大小姐是怎样死的,小祖母又为什么会嫁祖父了……可是我已无法忘记这故事,自从那个香港的午后我在陈家阁楼的旧报纸上发现那则轶闻,我就已再也忘不了。

  连日阴雨阻住了许多人的归程,舅公的亲朋故旧来了许多,那些亲戚闲极无聊便只有挨家串门,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也只有老人才有这样的闲情寻亲访友,年轻人还不紧着到处扫荡土特产商店捡便宜货呢?

  而我和黛儿是一对懒人,宁可躲在家里看书也不愿踩在泥泞里到处乱逛。雨敲打在窗玻璃上的丁咚声和着黛儿朗读童话的声音,听在我耳中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那里有一种天堂般的静美和纯洁。

  “小人鱼问,‘他们会永远活下去么?他们会不会像我们住在海里的人们一样地死去呢?’

  “老巫婆说,‘一点不错。他们也会死的,而且生命比我们还要短暂。我们可以活到300岁,不过当我们在这儿的生命结束了的时候,我们就变成了水上的泡沫,甚至连一座坟墓也不留给我们所爱的人和爱我们的人。我们没有一个不灭的灵魂,我们从来得不到一个死后的生命。我们是像那绿色的海草一样,只要一割断了,就再也绿不起来!相反,人类有一个灵魂,它永无止境地活着,即使身体化为尘土,它仍是活着的。它升向晴朗的天空,一直升向那些闪耀的星星!它们可以吹起清凉的风,可以把花香布在空气中,可以到处传播善良和愉快的精神。’”

  我心里一动。这番话,倒像是秦钺说的。

  这时候外面传来敲门声。

  黛儿正读得兴起,只好我去开门。那擎着黑油纸伞站在雨地里的人让我大吃一惊,简直怀疑黛儿童话里的老巫婆跑到了现实中来——那老人穿着黑色香云纱的唐装裤褂,据说以前这是很讲究的质料款式,现在看着却只觉从墓堆里翻出来似的,加之她的整张脸已经皱成一只风干的黑枣,张开嘴,可以直接看到裸露的牙龈肉。那简直已经不能算一个人,而只是一个呼吸尚存的人的标本。

  我震荡得半晌不知反应,直到扶那老巫婆——哦不老外婆的少年将我一拍我才镇定下来,这才注意到老外婆身边还陪着个头发局成红色的时髦少年。这才是真实世界里的可爱太保!

  我惊魂卜定,展开笑容:“请问找哪位?”

  少年解释:“这是我太婆,以前在你祖父家做过事,说是看过你们一家三代人出生的。老人家念旧,非要来看看第三代陈家大小姐。”

  黛儿这时已经闻声走出来,笑着说:“认错人了,我才是陈家大小姐,这位是我的客人。”

  老外婆推着曾孙:“叫姑姑。”

  黛儿立刻拒绝:“叫姐姐,叫姐姐可以了。”

  老外婆摇头:“辈份不对。”

  黛儿坚持:“没事儿,你们算你们的,我们算我们的。”

  我失笑,黛儿是生怕被叫得老了。才不过二十几岁,已经这样怕老,以后十几二十年更不知怕成什么样子。

  不过黛儿自有答案,早已立下宏伟志愿说:“我才不要活那么久。孔子云:老而不死谓之贼。我一定要做一个年轻的艳鬼,让生命结束在最美丽的一刻。”

  那少年极为乖巧,立刻说:“其实叫姐姐也勉强,看你样子,比我还小呢。不如我们彼此唤名字可好?”

  我更加好笑,这小马屁精看人眼色的功夫竟还在我之上,以后有机会不妨切磋一下。

  黛儿嘻笑:“好个弟弟,来,我教你打电游可好?”

  少年立刻雀跃:“你教我?说不定我可以做你师父。”

  我知道黛儿是不耐烦招呼老人,只得反客为主,沏茶让座,然后坐下来陪老人家闲话当年。

  老人家口齿听力俱已不济,可是记忆力偏偏好得惊人,连当年陈家大堂里的家具摆设也还一一记得清楚。我突然脑中一亮,想起一个极重要的问题,忙问:“外婆可知道黛儿祖父与两位祖母的故事?”

  老外婆一愣,眯细了眼睛打量我。

  我忽然浑身燥热,呼吸急促,喉间干渴,要知道这一刻我是多么紧张,生怕她会告诉我:“那个么,我不清楚。”但她终于开口说:“是,我知道,知道得比谁都清楚。”

  我差点欢呼起来,大叫黛儿:“快来!外婆说知道陈大小姐的事呢!”

  “真的?”黛儿一跃而起,“您快说。哦不,您慢慢说,外婆,您要不要喝水?”

  我斜睨她一眼,有这时候忙的,刚才干嘛又躲到里屋去呢?

  老外婆眯起眼睛,又细细打量起黛儿来,半晌,喃喃说:“像,真像!”

  我知道她是说黛儿像陈大小姐,可是不敢打断。黛儿却已等不及,急着问:“我爷爷到底是怎么同我大奶奶分手的?又怎么同我小奶奶结婚的?您到底知道多少?”

  “知道,我全知道。”老外婆张开没牙的嘴,一字一句如同声讨:“你爷爷不是好人,他诱奸大小姐使她怀孕,出了事便抛开她跑掉。大小姐偷偷找人打胎,结果死在乡下,一尸两命!”

  我只觉脑子里“嗡”地一声,人被抽空一般,原来我心目中那梁祝般凄美的爱情经典竟是这样的血腥而残忍!

  朦胧中听到老外婆继续说:“小姐死后,老爷觉得丢人,只对外说是女儿暴病。你爷爷看到报纸,便跑回来奔丧,演了一场哭灵的好戏。”

  我听出破绽,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反问:“既然黛儿祖父已经抛弃陈大小姐跑开,为什么后来又会回来哭灵?”

  “那是为了谋财!”老外婆有些激动,声调却依然沉静——看破了生死真伪的老人,80年的经历抵得过万卷书的智慧——“他浪荡成性,勾引大小姐原没什么诚意,只把她当寻常农家女孩儿。直到出了事,他才从报纸上知道原来大小姐的出身那样了得,后悔自己错过了金矿,便又跑回来哭灵,故意撞破头好赖在陈家养伤。”

  我越听越怕,只觉得浑身发冷。我宁愿这一切不是真的,我宁愿这个巫婆般的老人没有来过,我宁愿自己没问过这个问题,我甚至恨不得立刻把这不速之客的老外婆推出门去,以免听到更可怕的真实。可是一切已经来不及,我听到黛儿的声音在问:“那为什么太爷肯把小奶奶再嫁给他,小奶奶又自愿答应这门亲事呢?”

  “他住进陈家的目的根本就是为了二小姐。二小姐也不是省油的灯,她和大小姐完全两个性子,一心要和男人争高低的。她最不服气的就是老爷把大部分家产都记在儿子名下,一心要找个人和她打伙儿抢她哥哥的家产。她其实早就看穿了你爷爷的心思,却满佩服他的心机手段,他们两口儿狼狈为奸,二小姐寻死觅活地要替她姐姐出嫁,你爷爷又拿大小姐失贞的事要挟老爷,说要是不答应就把这件事扬得天下皆知,老爷爱面子,没办法只好答应了这门亲事,但不久就给了他们少少一份家产让他们自立门户去了。”

  屋外天光渐渐暗下来,无休止的雨声却依然清晰地淅沥于窗上。屋里没有开灯,老外婆念咒般的叙述徊响于屋中,仿佛一只只振翅扑飞的蛾子,扑得人心头阵阵悚然。老人说了这么久的话,却丝毫不知疲惫,讲起别人的往事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可以使她越说越精神。可怜我却愈来愈萎缩,恨不能堵上耳朵,却又忍不住听她说下去。

  “他生气二小姐没手段,不能让他大富大贵,所以就以怀念大小姐为名,故意让二小姐做续弦来羞辱她。老爷死后,二小姐找到关系迁往香港,临走骗哥哥说先帮他带钱财过去,然后再把哥哥弄过去,谁知一走就没了动静。要知道,那时候去香港的船票很难搞的,连少爷不也留下来了?”

  黛儿插嘴:“少爷?”

  “就是你爸了。”

  黛儿苦笑,仿佛听到有人叫自己老爸做少爷颇不习惯。“可是爷爷与小奶奶还是一起过了五十年,前不久还庆祝金婚呢,他们,总归是有一点真感情的吧?”

  “真感情?”那老人不屑地一笑,“你爷爷那种人会有什么真情?就是二小姐也是一个无情的人哪。他们合伙儿骗了大爷,也就是你舅公的钱,发了家。可是一点儿不念着旧情,‘文革’那会儿,大爷一家人穷得只差没去要饭,好容易托了关系送信到香港求二小姐接济点儿,二小姐可是理也不理,还推脱是你爷爷不许。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得跟明镜儿似的,那时候虽然主事的都是男人,但是二小姐可是个有心机的,不论做什么事,都坚持要两个人签字,在内地是这样,想来到香港后也是这般吧。他们两口子一直互相提防厌恨,却始终不能分手,就是这个道理了……”

  我整个的心神被她的叙述吸过去,吸过去,吸进不知底的过去。而这时身后有奇异的声音响起,铿锵刺耳,强行将我从罪孽的轮回中挣脱出来。我好久才弄明白,是那个时髦少年,正坐在电脑前自个儿打电游呢。我定一定神,抓住一个疑点不甘地问:“可是这一切你是怎么知道的呢?主人家的事,你怎么会了解得这样细?”

  老人桀桀地笑了,笑声里充满怨毒:“是他自己酒后在枕边亲口告诉我的——我,也是被他祸害过的人哪!”

  “蓬!”心中那座瑰丽而虚幻的蜃楼炸裂了,天坍地陷,废墟中无数的尘烟飞起,在光柱里妖娆地舞,绝望地挣扎。

  灰飞烟灭的冷。

  我深深后悔,后悔知道故事的真相。

  回头再看黛儿,她的脸已经完全褪至惨白,没有一丝血色,仿佛灵魂被抽空了一般。

  当晚,那位白衣的陈大小姐又来了,这次,我已经知道她怀中的婴儿是谁。我在梦里问她:“你要对我说什么?”

  “阻止她!”

  “谁?你要我阻止谁?”

  “阻止她!阻止她!”她喑哑地重复着,发出只有地狱里才会有的幽怨声音,凝视着我渐渐逼近,面目越来越清晰,竟是,竟是——黛儿!

  我大叫一声,骇醒过来。黛儿被惊醒了,迷迷糊糊地问:“你怎么了?”

  “我梦见你……哦,不是,我梦见陈大小姐。”我坐起来,“黛儿,你是不是真地长得很像你大奶奶?”

  “我怎么会知道?”黛儿也坐起来,睡不着,索性拧亮灯点燃一支烟,刚吸了一口却又捻熄了。

  “我刚才梦见陈大小姐,她长得和你一模一样,怀里还抱着个孩子。”

  “孩子?”黛儿微微一愣,忽然看着我说,“艳儿,我有一种感觉,好像,我就是陈大小姐,陈大小姐就是我,我正在沿着她走过的路一步步往前走,明知有陷井,可是不能停下。”

  “能够的,为什么不能够?”我坐过去握住黛儿的手,“你是你自己的主宰,除了你自己,没有人可以左右你的命运。停止吧,黛儿,不要再走下去了。你和子期不会有结果的,忘记他,你可以重新来过,可以过得很快乐很自由,就像过去一样。”

  “不可能的,”黛儿悲哀地摇着头,“不可能的艳儿,我已经不一样了,这段感情改变了我,我再也不会回到从前去。我爱子期,没有他的爱我宁可死去。我停不下来。记得红舞鞋的故事吗?我已经穿上了那双魔鬼的红舞鞋,除非我死去,否则一直都要跳下去,为了,你所谓没有结果的爱。其实,爱的结果与爱的过程是一样的,都只是爱本身罢了。”

  “明知是错也不肯停下吗?”

  “错?”黛儿忽然一笑,“我以前对过吗?”

  我一窒,不禁语塞。一直抱怨着很多人都可以爱完一次再爱一次,百折不挠,锲而不舍,可是独独黛儿却这样可怜,做错一次便要错到底,倾尽全力,不得超生。但是这一刻我想起来,其实黛儿在此之前也并非善男信女,她也是一只阅尽繁花的蝶,却偏偏在一根荆棘上收敛翅膀。

  黛儿凝视我,眼中有一种绝望的热情与执著:“艳儿,我倒觉得,这是我做得最对的一次,因为,这次我是真的。况且,即使是错,也不是每个人都有错的机会,不是每一场爱情都有好的结果,花好月圆是一种境界,无怨无悔就不是了吗?我爱子期,不管世人怎么评价,也不管明天如何结局,我只知道,我有能力爱他一天,便会将这爱维持一天。趁我年轻,趁我错得起,即使这辈子我什么事也没做对过,空空荡荡过了一辈子,那么也至少彻底地错过这一回,错到底,我心甘情愿。”

  我叹息,“黛儿,我几乎要听不懂你的话。”

  “你不必听懂。因为我自己也不再懂得我自己。甚至我自己已经不是我自己,而只是爱的奴隶罢了。”

  我还想再劝,但黛儿已经闭上眼睛,拒绝再谈。

  黑暗中,我凝视黛儿的面容,熟睡的她脸上有一种婴儿般的纯净。我忽然不想再劝她。这世上已经太少人肯相信爱情并为爱付出,无论对错与否,黛儿无疑是难得的一个敢爱敢恨的女子。

  电光石火与细水长流都是爱情,只是两者不可以并存。

  而黛儿,她是扑火的蛾,也是不甘的鲸,宁可在烈火中燃尽成尘,也不愿在溪流中永恒地渴望。

  第二天,剧组打来电话要我直接赴洛阳报到。

  黛儿将我送至车站,经过花园时,闻到阵阵丁香芬芳。一阵风过,便片片飞落,嫣红零落,如一腔急待表白的心情。想得太尽了,便化成了泪——红色的,相思泪。

  黛儿叹息:“还记得那只‘眼儿媚’的碟子吗?‘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其实,相思何止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相思是时时刻刻,无处不有,与生命同在的啊。”

  那其实是黛儿有生之年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黛儿娇怯地站在夕阳里,头发打着卷儿,上面镶了一道金色光圈,有种流动的波光粼粼的美。而她一向流光溢彩的眼睛却含着泪,失去了往日的晶莹。

  仍旧是绣花的衣裳,大摆裤裙,细细的高跟鞋,外边还罩着白色的纱衣,左手腕上是我那只鹊踏枝缠丝金镯,右手腕上是一串七只丁丁当当的景泰蓝描金细镯子。

  那么热闹的打扮,看上去却只让人无原故地觉得凄凉,觉着冷。

  而她的手是更为冰冷的,抓着我的手,迟迟不忍放开。

  那情形多年之后仍镌刻在我的记忆里,比当时亲眼目睹更加深刻而清晰。站在夕阳里的黛儿从此成为永恒,一种我记忆最深处缠绵而疼痛的永恒,带着初春的丁香花的芬芳,纠缠了我一生一世。

  直到火车驶远,我仍然忍不住频频回顾。

  丁香远了,夕阳也远了,如一个长镜头,渐渐淡去。

  终于火车拐了个弯,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的脸上一片冰凉,有泪水在风中飘落。


十 回到唐朝



  一到洛阳,即投入紧张的拍摄中。

  几斤重的戏衣穿在身上,干了湿湿了干,只差没有结出盐花来。24小时不眠不休成为家常便饭,有时站着也能睡着但也有的时候一连几天没有通告,便一个人游遍洛阳。


  正是牡丹花开季节,如锦如缎,然而良辰美景看在多情人的眼中,只有倍添相思。

  每天收看天气预报,知道最近西安一直晴天,偏偏我不能回去,白白浪费了与秦钺见面的机会。

  几次给黛儿打电话,想同她聊一聊近况,可是始终没有找到她,她家里人支吾着,不是说黛儿不在,就是说她不便接听。我算着时间,黛儿的产期一天天近了,许是她家里人不愿意家丑外扬吧?想到她连接电话的自由都没有,在家中的地位可想而知,我不由十分替她担心。

  剧组女演员很多,有男朋友的,都趁探班之际跑来洛阳看花。我更加叹息,如果能与秦钺在阳光下、花丛中携手同游,吟诗赏花,哪怕只有一天也是好的。

  我常常觉得,秦钺与我,缘订三生,早在世上还没有男人,也没有女人的时候,就已经有了我和他。也许我们只是两缕风,也许我们只是一对鸟,但我们曾经相依相伴,足足走过了千百年。可是在这一个世纪,我们再次相遇却幽明异路,纵使走过一生,亦不能如愿。

  思念一日深似一日,若把相思比春潭,潭水哪有相思深。

  每当夜晚来临,我便会久久地仰望明月,否则,简直就不知该怎样撑下去。

  九问时时有信来,采用迂回战术,不断与我谈起东邻西舍,似乎到处都是对他钟情的女子。我不打听,也不取笑,以不变应万变,尽一个红颜知己的本分。这样子拖了两个月,他熬不住,到底追到洛阳来。

  那天剧组正排演宫廷歌舞,我不过是个背景演员,穿好衣服站在武则天背后权充背景,连句台词也没有。

  化妆间挤满了人,都化得脂浓粉艳,进进出出,一般忙碌着,却一望而知谁是主角,谁是配角,又谁是龙套。无他,势利二字写在脸上,谁兴谁衰粉墨再浓都遮掩不来。况且,那做配角的,化妆行头永远比不过打头牌的,通常都马虎潦草,不过应个景儿。小小一个化妆间,正是红尘缩影,壁垒森严,阶级分明。

  我通常总是最后一个上妆,该出镜时再简单的戏份也不肯欺场,没有镜头时便无声冉退,站在人群后静观他人演技。

  如果人生果然能像一出戏般,每个人何时上场、何时下场、如何对白、如何动作,都明白规定各安其份,倒也简单爽快。
 楼主| 发表于 2005-6-25 11:38:35 | 显示全部楼层
只可惜往往有败笔人物,只是一不小心念错对白,走错台步,结果便像一件第一颗扣子便系错了的上衣,错、错、错,一路错到底。

  就像这会子,那个前天刚刚才来报到的剧务不知怎地把蓝鸽子得罪了,导演已经催了三四次,蓝鸽子只是漠然地坐着,不肯上戏。导演碍于面子,骂不是求不是,看到九问,当下遇到救星般一把抓住,拼命使眼色:“老夏,我这正忙着试轨道,那边你帮忙处理一下。”

  九问本着半朋友半同事的立场,扮红扮白都容易。当下走过去,皱着眉问:“怎么回事?”剧务忙忙趋近来解释是非,缠七夹八,越急越说不清,一张脸涨得通红。蓝鸽子只端坐一旁,仿佛不闻不问。听到不耐烦处,忽然一拂袖子站起来,若有意若无意,将台上瓶瓶罐罐扫了一地。

  纵使如此,她的动作态度依然优美,宛如表演。我看得暗暗叹息,要说不公平也真是不公平,一样的事情,蓝鸽子这样做了,是正常,是派头,我见犹怜,别人做出来,便是东施效颦,河东狮吼。

  只见九问快刀斩乱麻,也不多劝,只向着剧务一挥手:“别说了,马上去制片那儿结算工资,明天不用来了。”

  蓝鸽子一愣,抬起头来:“那倒也不必……”

  本只是小口角,三两句解释清楚,各就各位。而小剧务的命运已被两次改写。

  我对九问说:“看不出你还会这手欲擒故纵。”

  九问笑:“蓝鸽子心不坏,只是时时处处要人记着她是大明星,戏里戏外都想当皇上,那就顺着她点好了。”因正看宫女排练歌舞,九问便问:“你说,上官婉儿会不会唱歌跳舞?”

  “不会吧。婉儿身居高位,最讲究进退有度,大概是不苟言笑的。”

  “那说不定。要是武则天也跟蓝鸽子一个性格,哪天心血来潮来了兴致,颁下皇旨,非命令你唱歌呢?”

  “唱什么?唱‘忆昔笄年,生长深闺院’?”我笑,随口唱了两句。

  九问一愣:“这是什么歌,曲调这样怪?”

  “《倾杯乐》。”我随口答,“宫里人人都会唱……”

  话未说完,我已经愣住。我怎么会知道?我又在何处学来这首歌?可是,我的脑海中分明有个清晰的印象:宫廷舞姬梳双鬟花髻,着红裙,以绿巾围腰,轻歌曼舞,身若柳枝。我甚至可以清楚地说出,旁边的乐班子按怎样的顺序排列站坐,而丝竹班的总管是如何谄媚地笑着。

  歌舞早已停下来,人们惊异地围着我,仿佛在看一个天外来客。而我思潮泉涌,如水倾泄,不能自已地叙述着我从未见过的景象——“吹横笛的乐女梳双髻,奏排箫的梳螺髻,其余单髻。她们使用的乐器有笙、琶、箫、瑟、还有阮咸、羯鼓、排箫、和筚篥……”

  “筚篥?”导演打断我,“什么是筚篥?”

  “是类似笛子的一种乐器。”作曲闷闷地答,“可是现在几乎已经没有人会吹奏。而且,唐艳刚才唱的《倾杯乐》乐谱我见过,是工尺谱,连我也不认识,倒没想到她这样博学。”

  “不,我不认识工尺谱。我只是会唱那首歌。”我唱起来,“忆昔笄年,生长深闺院。闲凭着绣床,时拈金针,拟貌舞凤飞鸾……”

  “好!好极了!”导演兴奋地叫起来,“舞美,服装,音乐,你们都过来,照唐艳的话重新改排,就用这首《倾杯乐》,按唐艳唱的,重新谱曲。唐艳,你往下说,说得再详细些,他们是怎样排座位的,跳舞的人穿着什么样的衣服?是不是很暴露?有没有水袖?”

  “没有水袖,是广袖。她们跳的是软舞,有时也跳巾舞,另外,宫里在节日时还会表演健舞,即傩舞,或者拓枝舞。跳傩舞的时候要带傩面具,非人非兽,十分狞厉威严,有种神秘的力量,以此乞求避邪除凶……”

  我停下来,为了自己的叙说而惊异莫明。仿佛有一扇记忆的门被撞开了,许多并不为我曾经历的情景涌上心头,带着五月的花香,带着缥缈的乐声,丝丝缕缕,不着痕迹地闯进我的思维。我好像忽然成了古人,拥有许多古代的记忆,准确地说,是唐代宫廷的记忆。我好像自来便生活在那个权力和政治的中心,对所有的倾轧争夺了如指掌,对上官婉儿的命运如同亲历,在记忆的风中,我嗅到了唐朝牡丹的香气,更感受到了古时战士的英武。我忽然明白,是秦钺,是秦钺把我变成了一个古代女人,使我日渐拥有古淑女的气质风韵。

  正如黛儿所说,爱就像空气一样渗入爱人的每一根神经每一滴血液,将她重新改造。秦钺,也已经重新塑造了我,唤醒了我,在他随着我了解现世的风俗知识的同时,我也随着他而一步步梦回唐朝。

  由于我鬼魂附体般的灵感,剧组的拍摄忽然变得简单起来,原来需要反复推敲的一些细节,诸如音乐、场景、服装、礼仪等,我都可以随口说出,如数家珍。

  我的举止越来越飘忽脱俗,思绪却越来越信马由缰,有时心血来潮,忽喜忽嗔,自己完全不能控制。仿佛电脑中忽然加入一个新软件,功能虽强,却一时不能运转自如。

  一日与九问同游牡丹花园,那里有我喜欢的月洞门儿,雕花的窗棂,亭台水榭,和极高的墙。

  每当看到高高的粉墙,我都总会想起“庭院深深”、“红杏出墙”、“风月情浓”、“妻妾成群”这些词儿,想起“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的旖旎情境。

  如今的西安已经很少见得到有神秘韵味的高墙,就是有,也不是什么高宅深院,绣户朱阁,而多半是庙宇。“曲径通幽处”,往往是“禅房花木深”,于是所有的遐思绮念都被“南无阿弥陀佛”的声声木鱼给敲散了。倒是洛阳,反而比十三朝古都更保有优雅古典的韵味。

  走在花丛中,我随口吟诵:“春至由来发,秋还未肯疏。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

  九问道:“《翦彩花》。”

  “什么?”

  “我说你刚才念的诗,是上官婉儿的七律《翦彩花》。据说,她这首诗就是在这洛阳宫里做的呢。”

  “是么?我倒不知道。”我愣愣地答。

  九问早已习惯了我天马行空的思维方式,这时候忽然说:“唐艳,我有一种感觉,你好像拥有两个身份,两种记忆。或者说,你根本就是人们常说的‘再生人’,是上官婉儿转世。”

  “婉儿转世?”我失笑,“这话若被科学家知道,准把我抓去解剖。”

  “那倒不会,娱乐圈稀奇古怪的事多得是,大家早已见怪不怪,就是剧组想拿这个来炒作,媒体也会认为是弄噱头,才没人肯信。”

  “所以说我最平凡不过。”

  “可是怎么解释你那些突如其来的灵感呢?这正是你最大的魅力所在。”九问停下来,望向我的眼光忽然变得炽热,“一个不知道自己美在何处的女子,才是真正最美丽的人。”

  他眼中的情感太炽热了,我忍不住后退一步。

  九问随之逼近:“你怕我?”

  “不是,是怕我自己。九问,你是我非常尊重且珍惜的一位好朋友,我怕我伤害了你。”

  九问闻弦歌而知雅意,但却不肯相信,惊奇地说:“你是说我没机会?这怎么可能?”

  我看着他。九问也算优秀了,可是比起秦钺,却仍然不能同日而语。秦钺深刻,沉稳,善良,刚毅,他身上拥有的,是现世已经绝迹了的真正男人美德。他是不可替代,甚至不可模仿的。而九问,虽然才气足以傲视同侪,可是唯其因为太知道自己有才气了,所以便少了几分沉稳。也许正像他自己所说,一个不知道自己美丽的女子才是最美丽的。男人呢,可不可以这样说:一个太觉得自己优秀的男子反而不够优秀?

  我低下头,决定快刀斩乱麻:“九问,我心中已经早有所爱。”

  “他比我早到?”

  “早到了1000年。”

  “这样夸张?”九问笑起来,“他比我强?”

  “在我心中,他是不可比拟、独一无二的。”

  九问大受挫折,满脸沮丧。

  我不忍,有意岔开话题:“报上说你有很多女朋友?”

  “那是因为有很多女人希望我是她们的男朋友,”九问立刻恢复了几分自信,“我只是未加否认而已。”

  我笑。

  九问亦不由笑起来,温柔地问,“是不是每个热恋的女子都会这样执著?”

  “我不知道。”我含笑相望,真诚地说,“但是我相信,你一定会遇上一个执著爱你的女子。”

  “同你一样美好?”

  “比我好十倍。”

  “你保证?”九问戏谑,接着笑起来,“唐艳,你要记住:你欠我一份情,有责任帮我找到一个同你一样美好的女子,并把她交到我手中。”

  “要不要三击掌?”

  我们相视而笑,果然重重击掌。

  与聪明人打交道是件愉快的事。我庆幸自己遇到的是夏九问,而不是黛儿的阿伦或者何培意之流。

  九问第二天告辞回西安,化妆师转给我一张字条,说是九问上车前委托他交给我的。字条上写着:如果找不到比你更好,那就还是你。

  我莞尔。不爱他是一回事,可是被人爱着是另外一回事。说到底,我也只是一个虚荣的女子。

  化妆师一向对我特别友好,此刻更热心提醒:“抓紧夏作家,他滑不溜手,不容易专情呢。”

  “怎么?”

  “蓝鸽子似对他格外青眼。”

  “青眼”是与“白眼”相对的一个词。但我不记得蓝鸽子什么时候给过别人白眼。

  化妆师强调说:“但那是不同的。她看着他的时候,眼睛会发亮。而他也总是藉故在她眼前出现。你没发现,他的意见,她特别注意倾听。”

  我更加好笑。这化妆师应该改行做编剧,形容人的神情时丝丝入扣。

  “还有啊,夏作家来探你班,送一篮水果,本来人人有份。可是蓝鸽子会为了这件事特别向他道谢。”

  “这是她的风度而已。”

  “嘁,大明星每天白吃的水果点心不知多少,没听她向谁说声谢过。别说是沾光水果,就算有人特意送给她本人一车皮香蕉芒果,她也未必抬眼看一看呢。”

  我心里一动。正想聊下去,导演又喊我了,却是为了安乐公主的妆束。

  安乐为中宗李显之女,韦后在流放途中所生,因出世时只有一张包裹皮接生,又名裹儿。幼时曾随父母在房州受尽艰辛,终于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倍得中宗宠爱,日益骄横刁蛮。但因其生得如珠如玉,光艳动天下,所犯过错,众人不忍责之,于是更纵得她骄奢无度,放浪形骸。

  我一边帮着饰安乐的演员化妆,一边想起黛儿。黛儿的性格,多少是有些像安乐的,天生的娇公主。只顾自己,不管别人。可是今天,她也为爱吃尽苦头了,不知现在怎么样了,预产期应该已经近了吧,她能吃得消吗?

  想着,我不由地出了神。导演催促:“唐艳,你说到底应该穿哪件衣服?”

  导演现在越来越依赖我,每每给主要演员换装,总要征得我的同意。

  我于是退后一步,细看妆容晶莹的安乐,只觉怎么看怎么像黛儿,脱口说:“穿得越露越好,透视装最好。”

  唐朝后宫服饰本来就浮华香艳,服装师得了令,更加大刀阔斧,取来一件薄如蝉翼之纱衣披在安乐身上,里面只衬一件桃红束胸,犹自酥胸半露,穿了比不穿还刺激。

  导演大喜:“果然漂亮。这样子一穿戴,不说一句话就知道是安乐公主。”

  司服装的有些迟疑:“会否被媒体批评太过暴露?”

  导演不屑:“如今的女作家们都争着暴露,谁还计较这个?”

  女演员们笑起来:“就是的,那我们还有什么法宝哗众取宠?”

  化妆师答得最妙:“可以考虑玩一次‘行为艺术’,举众穿上白色纸衣站立街头,纸上几个大字:‘女作家都脱了,我们怎么办?’一定轰动。”

  众人大笑。

  然后一声“开麦拉”,灯光大作,盛装的韦先仪态万方地走了出来。这是一个处处模仿武则天的女子,却失于外露,徒有则天之威,而无则天之慧,所以注定最后一败涂地。恃着中宗在房州许下的“他日如发达,不相制”的许诺,她骄奢淫逸,气焰日盛,至于疯狂揽权,觊觎帝位。今日要拍的,便正是韦后与女儿安乐合谋毒杀中宗,篡位代之的一幕。

  韦后对女儿使用的不仅仅是利诱计,更是激将法:“一个想做皇太女的人,连下毒的勇气也没有,凭什么成就大业呢?”

  安乐犹疑:“可是,他毕竟是我的父亲。”

  “而我是你的母亲。”韦后谆谆叮咛,“自从上官婉儿被立为昭容以后,代批奏章,代拟圣旨,权力倒比武皇时期还要大。而你父皇对她言听计从,宠信有加,这段时间,干脆就住在昭容宫里。依我看,说不定还要立她为皇后呢。那时,只怕你我死无葬身之地。”

  “不会的,母后。父亲是爱你的。在房州的时候,父亲不是对您许诺过如果有朝一日能够重回长安,对您绝不相制吗?”

  “房州?哈哈哈,房州!”韦后的笑声在疯狂中有着悲凉与怨毒,“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在房州,陪他吃苦受累,担惊受怕的就有我们娘儿俩,可是他一朝为帝,跟他享尽荣华富贵,作威作福的,就变成了她上官昭容。你不知道,你父亲对上官那贱人的心思不是一日两日,是从小儿就有的念头。现在武皇死了,他称了帝有了权,终于可以随心所欲了。下的第一道令就是封上官为昭容,权倾后宫,连我这个皇后都无奈她何。裹儿,我们不能再犹豫了,你父皇不死,我就得死,你也得死。”

  “不,不会的,父皇那么疼爱我,他是不会杀我的。”

  “他不会?他今天不会,保不定明天不会。你想想,你父皇下令杀过你的兄弟李重俊,杀过你的丈夫武崇训,他能杀儿杀婿,难保他不会有一天杀妻杀女啊!”

  安乐痛苦地捂上耳朵哭泣起来。

  韦后步步紧逼,下达最后通碟,“在同父亲玉石俱焚和同母亲共登宝座之间,你已经没有选择了。我要登基,我要称帝,而你,是我唯一的继承人,这难道不是你最大的理想,最重的渴望吗?”

  夜风凄紧,安乐低下头,看着自己一双洁白如玉的纤手。等一下,她就要用这双手毒杀父亲,泯灭天伦。她不能不害怕,不能不迟疑,不能不悲哀。

  背景音乐响起来,是埙乐。

  导演拍拍手,这一条结束。演员围拢来,“导演,怎么样?要不要再来一条?”

  导演不语,却看向我:“唐艳,你觉得怎样?”

  大家也都习惯了我这无冕导演,嘻笑着说:“对,太上皇觉得怎样?”

  在剧组,固然有唐高宗、武则天、唐中宗这些演员皇上,但真正的皇上却还是导演,而我,则比导演的话还重要,是皇上之皇,是太上皇。

  我想一想,说:“我总觉得,这里用埙乐虽然能表现出那种悲凉苍桑的意境,但只是单纯的音乐,不够实,显得轻了。如果用打更声,在夜中拉远,和埙乐的呜咽照应着,仿佛夜风的声音,或许会更加深那种恐惧悲凉。”

  “对,要一声接一声,仿佛催促,又像是阻止。还要加上更夫苍凉的呼喊,就更加真切。放在音乐里,埙乐要压得低一点,就像人心底发出的那种声音,是一种呻吟,一种叹息。”导演走来走去,转了一圈又一圈,这是他在思考时的习惯动作,每当他停下的时候,就是新的灵感诞生的时候。此刻,他便忽然站住了,急切地问:“对了,那时候的更夫是怎么喊号子的?”

  一个声音忽然窜进我的脑中,我压低声音学起来:“小心火烛……”我学着更夫的喊声,颤颤地,嘶哑的,断续的,带着风寒露冷,半生的无奈。

  众演员一起索起脖子来:“好冷!”

  导演却满眼放光:“是这样!就是这样!来,再拍一条!”

  随着剧情的发展,此时武则天已经逝去,蓝鸽子早先回西安了。婉儿的戏也到了尾声,导演说,估计下个月就可以封镜,我们将载誉荣归。

  而这时,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却将我的归期提前了。

  一个,可怕的电话。

  那天,我正在帮化妆师替太平公主盘头,忽然导演神情凝重地对我说:“唐艳,来一下。”

  我惊讶,什么事要导演亲自来找我呢,有事传唤,让剧务叫一声不得了。

  导演说:“是你家里,你家里有事要你回去。”

  “我家里?”

  “是,你哥哥打电话来,让你马上回去。我已经让人替你买了票,你马上收拾一下,我这就派车送你去车站。”

  我的心忽然疾速地跳起来。“什么事?导演,到底出了什么事?”

  “是你妈妈。”导演同情地看着我,“你妈妈出了车祸!”

  “天!”我猛地掩住口,不置信地睁大眼睛看着他,半晌,才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导演,今天不是四月一号吧?”

  “唐艳。”导演双手按在我肩上,“听我说,冷静点,我让后勤小李陪你一起回去。你妈妈现在医院急救,不会有事的,你不要尽往坏处想,也许等你回去的时候,手术已经成功结束,你妈妈可以吃到你亲手削的水果了。”

  “可是,我长到这么大,还没有亲手给妈妈削过一只水果呢。”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奇怪地颤栗。导演递我一叠纸巾,我茫然地看着他,不知为了什么。

  导演咳一声:“唐艳,别这样,别担心,不会有事的。擦擦脸,我这就让司机送你去车站。”

  我将纸巾蒙住脸,触到一脸的濡湿,胭脂口红眼影糊了满纸,看起来触目惊心。

  原来我在流泪。

  可是我为什么要流泪呢?导演说过没事的,妈妈不会有事的,我为什么要流泪,为什么哭呢?

  不,我不必担心的,妈妈会没事,会没事的!

  一路上归心似箭,却被车轮碾得粉碎。铁轨两旁的照明灯鬼眼一般在暗夜里明灭着,无声地谴责着我的冷漠与不孝。

  要到这一刻,我才知道,其实我是多么地爱我的父母。

  即使他们并不是我亲生的父母,即使他们一直对我略嫌冷淡。可是我一生人中,毕竟他们是最亲近最疼爱我的人。在我嗷嗷待哺的时候,是妈妈亲手喂我的奶;在我生病发烧的时候,是妈妈守在我的床边。她的恩德,我一辈子也报答不了,不,我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报答过。如果妈妈再也不能醒来,那么我一生都不会原谅我自己。

  妈妈,不要死!

  等我回来!等我回来照顾你,报答你!

  不要死!不要!

  然而,我的祈祷终于没有留住母亲。

  当我赶到医院,迎接我的,是哥哥哭肿的眼睛和爸爸突然全白的头发,爸爸握着我的手,颤抖地说:“艳儿,你妈去世了,她是睁着眼走的,我想,她是想等你回来见一见你呀。”

  我一呆,整个人如被施了定身法,不能动弹。

  唐禹“啪啪”地打着我的耳光:“艳儿,醒醒!艳儿!”

  “妈,”我呆呆地低语,“我要去看妈,我去看妈妈!”随便走到一间病房门前,就要推开。

  爸爸拦住我,老泪纵横:“你妈,已经送进太平间了。”

  “我去太平间看妈。”我转身便走,未到太平间门口,却忽地腿一软,跪倒下来。

  “太平间”三个字触目惊心,直到这时候我才清晰地知道发生了什么。妈妈去了!躺在太平间的,已经不是妈妈,而只是一具没有感情没有思想的躯体,她将再也吃不到我亲手剥的桔子!

  牙齿将嘴唇咬得渗出血来,我浑身哆嗦着,像一片枯萎在风中的叶子,却只是哭不出来。

  哥哥摇撼着我:“艳儿,你哭啊,你哭出声来啊!”

  我茫然地抬头看着他,为什么呢,为什么一定要我哭呢?

  哥哥对着我劈面又是一掌:“艳儿,哭吧,妈妈死了!死了!”

  “妈!”我终于声嘶力竭地哭起来,整个人瘫软下来,一边爬向太平间的门,敲着,砸着,妈妈,回来!让我再见一见你,让我为你削一只水果,让我有机会伏侍你,报答你!不要!不要这么残忍,把那么多的恩德施在我的身上,却给我留下一世的遗憾。

  妈妈!

十一 上官婉儿的心声



  晚上,我几乎是从北门爬上城墙的。可是今天不是十五,无论我哭得多么肝肠寸断,伤心欲绝,秦钺都不会出现。

  第一次,我为自己幽明异路的伟大爱情感到遗憾和不足。


  在锥心刺骨的疼痛中,我需要的,不只是心心相印的信念,更还要手手相牵的安慰。

  在泪水和软弱面前,再伟大的灵魂,再深刻的道理,再智睿的语言,也不如一个简单的拥抱,一只为我擦拭泪水的温暖的手。

  从没发现城上的夜晚是这样地荒凉凄冷。早蝉的稀疏的鸣声只有使它更加寂寞。天上没有月亮,而星光被风扯得支离破碎,连同我的灵魂,一并被扯碎绞曲,混在其中。

  黑暗将罪孽感一点点敲进我的心里。心上千疮百孔,再难愈合。

  整个夜晚,我就这样抱着膝盖孤独地坐在城头,哭泣,流泪,守着一个醒不来的恶梦。

  任由长发在夜风中迷乱地狂舞。

  天终于一点点地亮了,是阴天,如我心情一般的晦暗。

  我蹒跚地下了城墙,在门口遇上闻讯赶来的夏九问。
 楼主| 发表于 2005-6-25 11:45:36 | 显示全部楼层
忽然间,我的心变得无比软弱,抓住他的胳膊说:“九问,可不可以借你的肩膀给我?”

  伏在他怀中,我放声大哭起来。

  九问紧紧地拥抱我,轻抚我的长发在我耳边低低地说着安慰的话。

  而我已经冷静下来,轻轻推开了他。

  九问说:“唐艳,何必这样克己,你真地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我悲哀地摇着头:“九问,不要在这个时候同我讨论这个问题,求你。”

  “那么至少,让我今天陪你吧。”九问要求。

  我低头想一想,说:“好,你陪我回家看父亲吧。”

  父亲与母亲相爱半生,随着母亲的离去,仿佛他一半的生气也随之而去,整个人崩溃下来,变得木讷而迟钝,要么半天不说话,要么说起来就没完没了。

  录音机里一遍又一遍,放着妈妈的声音:

  “自执手临岐,空留下这场憔悴,想人生最苦别离。说话处少精神,睡卧处无颠倒,茶饭上不知滋味。似这般废寝忘食,折挫得一日瘦如一日……”

  正是《倩女离魂》。

  哥哥告诉我,从医院回来到现在,爸爸还没喝过一口水呢。

  我同哥哥一边一个,捧着饭菜劝他:“爸爸,多少吃一点吧,如果您再有什么事,可教我们怎么办呢?”

  爸爸缓缓睁开眼睛,看看我又看看哥哥,忽然老泪纵横:“我本想,咱们一家人好好地过日子,起码还有几十年的快活,没想到,你妈妈居然走得这样快……”

  我的眼泪止也止不住地抛下来,哽咽着说:“爸,妈妈不在了,您还有哥哥,还有我,您要保重自己呀!”

  父亲却只是悲伤地摇着头,好像没有听清我的话,只沿着自己的思路喃喃着:“你妈走之前,一直叮嘱我,要想办法把你的镯子给赎回来,那是我们欠你的。我知道,你在心里怪我们,你妈妈也很清楚,可是她跟我说,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怎么做才能让你喜欢。她自问一直很努力地做一个好妈妈,可是在这件事上,是她错了,她欠了你,那些镯子是她心上的一块病……”

  “爸!”我膝下一软,跪了下来,“爸,是我欠你们的,我欠你和妈妈太多了,以后我会好好孝敬您。您原谅我吧!”

  哥哥自身后抱住我:“艳儿,别哭了,你也要保重,爸爸老了,你别太在乎他的话,别太往心里去,知道吗?”

  我哭倒在哥哥的怀中,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哥哥不住地轻拍着我的背,劝爸爸:“爸,别再说这些了,艳儿会受不了的。”

  然而爸爸的倾诉一旦泛滥就再也扼止不了,这是他一日夜来第一次开口说话,想不给他说也不行。

  于是爸爸从23年前在大明宫遗址旁拾到我说起,一直讲到我上大学、租房另居、不打招呼地辞职、外出拍戏、除非节假日极少回家、回来了也从不肯留宿……他那样滔滔不绝地讲着,每一句,都是一记狠鞭,鞭笞在我痛悔难当的心上。我第一次发现,原来23年的父女相处,对彼此都是一个漫长的折磨,我们双方用爱累积起来所得到的,却是没完没了无形无色的痛苦与委屈。爸爸说,其实每一个我独自流泪的夜晚,他与母亲也都辗转难眠,可是他们不知道该怎样与我沟通。我不是他们的亲生,而且是个女孩子,一个敏感又易感的女孩,他们没有经验,该怎样做这样一个女孩的养父母。他们从没有后悔过收留我,抚养我,因为我一直是个懂事而上进的好孩子,可是,他们二十多年来却一直因为我过份的懂事与好强而感到尴尬,他们怕见我流泪,却也烦恼于为什么我不能像普通孩子那样无顾忌地大声哭泣。他们一直想做一对开明而正直的父母,所以从未欺骗于我,把我当成朋友那样尊重,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我脆弱的心灵,可是事实证明,他们仍然做得不够好,我仍然一天比一天离他们更疏远,更隔阂,甚至不愿同他们再生活在一起。

  “艳儿,你3岁那年,已经开始识字,会独立看书,看连环画。你总是挑那些《白雪公主》啦,《艾丽丝漫游仙境》啦,《苦儿流浪记》啦的来读,你妈妈很担心,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觉,说你会不会有一天也要离家出走,去流浪,漫游,寻找你的生母。你从小就是个想象力丰富的孩子,又特别有主见,我们真地很害怕,害怕你会把故事当成真实生活,自己去身体力行。所以我们从不敢苛责你,甚至不敢大声对你说话,生怕伤害了你,会让你做出过激的事儿来,可是你还是不领情。你妈妈一直说,她真是失败,不懂得怎样做一个好妈妈,怎样才能让你满意,她走得很遗憾,说临走不能看你一眼是上天对她的惩罚,惩罚她没有做一个称职的好母亲……”

  “爸,爸……您别说了。是我错,都是我错,是我害了妈妈!是我不懂事,妈妈是最好的妈妈,最好的,妈妈,妈……”

  我嚎啕起来,一声接一声,不能扼止。爸爸说,我从小喜欢流泪,却从不肯出声哭泣。可是现在,我就像一头受伤的野兽那样嘶声嚎叫,甚至激动得忍不住跳起来,握紧着拳,疯狂地捶着自己的头,又伸出手掴着自己的耳光,一下又一下,将两面颊都掴得肿胀,却仍然不能抑止心中刀剜般疼痛的悔恨与自责。

  哥哥和夏九问一边一个强拉着我的双手,叫着:“艳儿,艳儿,不要这样,妈妈的死是个意外,并不是你的错,不要太责怪自己……”

  可是我已经完全陷入混乱,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挣开两个大男人的手猛地向墙壁撞去,九问的高叫声中,哥哥箭步冲上挡在我身前,我们两个人一齐滚倒在地,我终于昏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午夜时分。哥哥守在我的床前,不待我询问,第一句话便说:“爸爸已经睡了,没事的。”

  “哥,谢谢你……”一语未了,嗓子已经哑了。

  哥哥无言地拍拍我,也红了眼圈。

  母亲的死,让唐禹在一夜间成熟许多。我第一次发觉,哥哥原来如此亲切可爱。我同他做了二十多年的兄妹,今夜才终于第一次体会到一种心灵相通的亲情。

  妈妈的追悼会上,来了许多人,我从来不知道我们家的朋友竟有那么多,那么多爱着我妈妈、惋惜她的离去的好心人。戏行的旧姊妹们在妈妈灵前唱起《葬花词》:“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我在合唱声中清楚地辨认出妈妈的声音,她也在一起唱,认真地、不欺场,完成她生命最后的演出。

  我甚至真切地听到她对我的呼唤:“艳儿!”

  “妈妈!”我本能地向前一冲,几乎跌倒,幸而被一双手扶住。

  我回头,那是一位高贵哀凄的中年女子,合体的黑色套裙,端庄的脸,关切的眼神,看在眼中,有说不出的熟悉亲切。她问:“艳儿,好吗?”

  但接着哥哥过来牵着我的手对来宾一一答礼。再回头时,那女子已经不见。

  我不知道她是谁。

  事后,哥哥问:“那位是谁的客人?”

  我答:“或许是妈妈的朋友。”

  父亲说:“不会,你妈的朋友我都知道,这个人,没见过。”深思一下,忽然抬头定定看着我,“她长得和你像得很……艳儿,她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没有。”

  父亲沉吟:“会不会……”

  “不会!”我断然说,“这世上曾经有一个人,给予我关心、爱护、抚养我长大,是我一生一世唯一的母亲。她的名字,叫周青莲。”

  从此我们再没有提起这件事,我也再没见过这个人。

  或者说,是我刻意不想见到。

  我没有告诉父亲,那位女士其实后来又与我联络过一次,希望约我一谈,但被我婉拒。

  我并不想知道她是谁,亦不关心她要说什么。小时候,我是一个有过太多幻想的女孩,但父母的爱已经让我所有的幻想成真。我不再需要其他的真象。

  办完妈妈的丧事,爸爸仿佛突然衰老了十年,听力视力都大不如前,频频叹息,同他说话要重复好几次才听得清。

  我十分担心,几乎不想回洛阳去。但是哥哥催促说:“放心,这里有我呢。好好演戏,咱家虽然也算半个粉墨世家,可是妈唱了半辈子,一直没唱出名来,这个心愿,就靠你来完成了。”

  走的前夜,我终于在城头和秦钺见了一面。

  我问他:“你说人是有灵魂的,那么我妈妈的灵魂在哪里?我可以再次见到她,当面对她说一句对不起吗?”

  秦钺怜惜地摇头:“你太自责了。你妈妈的死,是意外,同你没有关系。不要这样虐待自己,这不但于事无补,反而更会伤害活着的人。”

  “可是我甚至不能梦到她,她的灵魂也不肯来看我。”

  秦钺说:“灵魂,也有不同的形态,以不同形式和状态而存在,你母亲并没有日日夜夜地回护在你身边,并不是因为她不爱你,只是表达方式不同。她对你的爱是永远不变的,就像和风细雨,以你不曾察觉的方式爱护着你。所以,只有你好好地活着,才是对她最好的回报。否则,你就太辜负她了。”

  “可是我甚至没有给她削过一只梨。”

  “那么现在削一只吧,也是一样的。还有,更好地对待你的父亲。母亲的爱从来都是无条件的,如果一定让她说出要求,那么照顾你的父亲,便是她对你唯一的心愿了。”

  “我已经决定搬回家住了,永远照顾他。”

  “那么,更可以不必再为自己过去的疏忽自责,应该学会自己原谅自己。”

  “可是母亲会原谅我吗?”

  “她从没有怪过你。”

  “那么,她还在为我们不是世界上最相爱的母女而感到遗憾吗?”

  “不会。相反地,她为终于为你所理解而由衷欣慰。”

  “秦钺,告诉我,灵魂的世界到底是怎么样的?”

  “就同现实世界一样,也有正与邪,善与恶。只有人类世界永远消灭了仇恨与丑恶,鬼魂世界才会得到和平与祥宁。”

  “你的意思是说,所谓灵魂就是人的心?”

  “也可以这样说——是人性中不灭的东西,在肉体消失后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于天地间,所形成的一种气场。他们因为未完的恩仇,或者未了的心愿,而留恋人世不忍离开,并因生前禀赋的德行而化为善恶两气,势不两立,正如人的世界一样。”

  一根看不见的针牵着温柔的线将我破碎的心一点点缝合。

  我问秦钺:“宇宙中,像你这样的灵魂很多吗?”

  “很多,很多。但是我们只因情感而存在,也因情感而有不同的际遇。不但你不可能看到我们每一个人,即使我们自己,也因为际遇的不同,而只能彼此擦肩而不相知。”

  “也就是说,你同我是有缘的,所以只有我可以看到你。”

  “正像你所说,是你呼唤我的名字使我重生。”

  爱人是爱人的天使。在爱人的眼中,对方永远是世界上最好、最完美、最伟大、具有起死回生、转换乾坤、超越一切能力的异人,永远是这一个,不可混淆,不能取代,无论是人是魂,只要爱,便都是一样。

  走的那天,九问来车站送我,在我临上车前,他突然问:“你的心上人,就是你哥哥吧?”

  我只觉匪夷所思,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如此奇特的想象。

  九问说:“我说你怎么那么坚决呢,那天听到你父亲的话我才知道,原来你哥哥不是亲哥哥,现在我知道你为什么说我比他迟到上千年了。你的爱情,是从襁褓时代就已经注定了的吧?”

  我十分意外,想不到他竟会得出一个这样趣致的结论。不过到这时候,我已经很了解九问同我自己。爱一个人,眼中就只有对方,再也看不到其他。但九问不是这样的人,他看到什么,便想用一只手紧紧抓住,可是他的心他的眼,却仍在整个世界周游,不肯停留。不不不,那不是爱,是占有欲。

  我于是由得他误会下去,这样也好,至少可以省却解释的烦恼。

  我终于又一次起程了。

  再回洛阳,我的眼中已经多了一种破碎的东西,一种无法挽回的伤痛——母亲用她的生命镌刻在我的生命中那种伤痛。

  悲伤像一袭超重的皮裘将我包裹,我知道今生都不会原谅自己。

  西安到洛阳,洛阳到西安。这,也正是婉儿陪伴武则天一次次走过的路程。

  几乎每一次,都要经过新的杀戮,新的死亡,新的仇恨与政变。废贤立显,五王之乱,神龙革命,剑刃二张,中宗当朝,韦后乱政,还有隆基平逆,逼杀婉儿。

  呵呵,隆基平逆。可是谁能说得清,谁是正,谁是逆?无非是你死我活,胜者为王。

  拍摄已经进入尾声。

  景龙四年(710年),韦后毒杀中宗,命宛儿代拟诏书。婉儿原议立李重茂为帝,相王李旦为宰辅。韦后不允,命改李旦为太子太师,自己临朝亲政,欲效武皇称帝。6月20日夜,李旦第三子临淄王李隆基秘密回京,与太平公主、兵部侍郎崔日用合谋讨逆,突入太极殿,将韦氏及子侄一网打尽。其后来入昭容寝宫,欲杀婉儿。

  宫女惊惶失措,四散奔逃,上官婉儿却不慌不忙,淡扫蛾眉,轻涂丹朱,命宫女执红烛侍立宫门两侧,自己亲身出迎,敛衽施礼,双手奉上原拟拥温王李重茂为帝、相王李旦为宰辅的诏书原稿,向临淄王痛陈原委。然而李隆基国恨家仇,义愤填膺,根本听不尽任何解释开脱之辞,遂挥刀如虹,斩于旗下。

  是时红烛滴泪,宫帏惨淡,我走过长长的殿廊,走过深深的黑夜,走在现实与历史之间。

  月光如水,而风声如泣,我站在李隆基面前,面对着他高高举起的利刃,忽觉万念俱灰,无比厌倦,低声问:“你要杀我,真的是为了正义吗?”

  饰李隆基的演员一愣,以为我背错台词,一时接不上话。

  我明知眼前是戏,却只是止不住满腔悲愤,思如潮涌,慷慨陈辞:“男人的天职,本是为了保护女人,这是一个最平凡兵士也懂得的真理。可是作为人中龙凤的皇室后裔,却全没了男女阴阳之分,只懂得互相残杀,争权夺利。这是因为你们从小得到的太多了,所以失去的也多,甚至失去了人之初性本善的天德。这宫中的每一个人都不快乐,女人做了婕妤就想做昭仪,做了妃子又想当皇后,终于贵为国母了,却又不甘为辅,希望自己称帝;而男人,则只想着不断攫取,攫取更多的财富,更大的权力,更美的女人,把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当成武器或工具,或利用,或铲除,而从没有想到付出。不论是对待亲人还是女人,他们都没有半分温情与真心。可是另一面,他们却又要假正义之名,大呼小叫,做出一副先天下之忧而忧,以天下事为己任,替天行道的英雄状。可是,你能回答我什么是道?杀了我就是行道吗?那么,武皇杀我祖杀我父又是什么?也是行道吗?我们上官家的人,世代效力皇室,最终却都不得善终。这只不过是因为我们跟错了主子。可是,又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不过是胜者王,败者寇,此一时彼一时而已。其实又哪里有什么正义邪恶?正义的天平,永远是倾斜的,有时倾向左边,有时倾向右边,我们不过是天平上的砝码,没有来得及做及时的改向;我们只是微如尘芥的皇室忠仆,在权力面前,完全无力选择自己的命运,而只有顺从命运,难道这就是错?这就该死吗?好吧,但愿你的剑在饱饮了我的鲜血之后,可以变得更锋利,更光亮,可以让你更畅通无阻地登上皇帝的宝座。可是你要记得,有一天你会后悔的,你会因为自己对女人挥剑而羞愧终生。而我,则可以终于不再为人间的正邪对错而烦恼,不再为恩怨沉浮而彷徨,从此可以平静地安眠。让这些替人做嫁的诏书见鬼去吧,这些,根本不是我要说的话,不是我自己的声音,更不是我的意愿。只有我的诗文,我心血的结晶,才是真正的上官婉儿。当千百年后,你的骸骨与土木同朽,我的诗篇,却仍然会被百姓传诵,那时,你才会知道我是真正的强者!”

  周围一片死寂,可以听得清机器“咔咔”的轻响和人们的呼吸,那可怜的与我演对手戏的“李隆基”早已被我的长篇大论惊呆了,可是因为没有听到导演喊停,只好硬着头皮演下去,将一柄剑挥来挥去,看上去比个小兵犹有不如,哪里还有一朝帝王的气势。

  我用手拭去眼角的泪滴,轻轻背起一首诗:“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欲奏江南曲,含封蓟北书。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

  风像水一样地流过,长夜将尽,而导演已经用手势下达了砍杀的最后命令。

  李隆基愣愣地举起了手中的长剑,剑尖寒芒发出异常清冷的光,冷得凄厉。可是不知为什么,他望着我,这一剑却只是劈不下去。

  蜡烛尚未成灰,然而泪水已经流尽。

  我凝视着剑尖一言不发地走上前,深深地,深深地注视着他,旧日的帝王,今天的戏子。忽然莞尔一笑,猛地扑向长剑,剑尖贯胸而入,胸前欲藏的红染料袋子被刺破了,鲜血淋漓而下,而我软软地倒下身去,宛如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

  戏演得太逼真了,那李隆基竟然失声惊叫,本能地冲过来将我抱在怀中。

  导演兴奋地大叫起来:“好!”

  全组人长舒了一口气,仿佛都才刚刚清醒过来,一切不过是戏。

  而“李隆基”犹自沉在戏中不能还魂:“怎么会这样。唐大小姐,劳驾你下次改戏前跟小的支会一声,不要把我显得像一只呆鸟。”

  我惶愧:“对不起,真对不起,是我误场。我重拍这一段好不好?”

  导演却喜出望外:“好一个‘千百年后,当你的骸骨与土木同朽,我的诗篇却仍然会被百姓传诵’。就是这种情绪!就这么演!这条不错,来,再拍一条,这一回,李隆基的表情要合作一点。”

  可是刚才那一番话我却再也重复不来了,只是按照剧本设定好的台词一板一眼地表演出来。导演懊恼:“怎么反不如刚才了?就是像你刚才那么演就好。”

  “我,我……”我为难。

  导演已经了然:“又是忽发奇想的是不是?但是你这种想法很好。上官婉儿说到底是一个诗人,咱们剧里过多地突出了她的政治家的手腕和才女的锐气,却没有挖出她诗人气质的深厚底蕴来。有你刚才这一番话,才真正把这个婉儿演活了。而且这个婉儿自己冲向长剑而非李隆基砍杀的细节改得也很漂亮,更煽情,也更有戏剧性。好,我们再来一遍,这一遍,我们重点补一条李隆基。还用刚才那个结尾,婉儿自刎,李隆基冲上前将她抱在怀里,给脸部一个特写,要表现出他内心的震撼与复杂。”

  戏拍完了,我的心却留在了剧情中。

  我说不清刚才那番剖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我自己有感而发想替上官婉儿说的,还是那个死于一千三百年前的孤寂灵魂借我的口说出来的。但是我却清楚地知道了,如果婉儿当真在天有灵,这必然是她最后的心声!也必是李隆基在面对一代才女横死剑下的真实感受。

  也许,这才解释了为什么李隆基会在手刃婉儿、登基为帝后,又亲命集贤院学士收录婉儿诗文结集成书,并在诗序中盛称其“明淑挺生,才华绝代。敏识聪听,探微镜理。开卷海纳,宛如前闻,摇笔云飞,或同宿构……”,这,便正是因为他为了杀死婉儿而感到愧疚悔恨了吧?

  这天晚上,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思念秦钺。我想告诉他,我懂得上官婉儿了。我懂得他所说的灵魂不死的真义了。

  那些闯入我脑中的不速而来的记忆,就是婉儿孤独地游弋在人间的伟大灵魂所形成的一种气息与心绪吧?它们遇到了我,被我所接收,于是我便有了婉儿的记忆,有了她的心绪、感情、气质,和才华。

  我替她说出了她想说的话,也就是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是的,我明白了,就像我被拾于大明宫旁的诡秘身世,就像那十八只经历传奇的镯子,就像总是忽明忽暗地闪烁在记忆的情节,都是缘,是冥冥中的规律与天道,是一种轮回!

  是秦钺,是秦钺唤醒了我沉睡的记忆,我同婉儿,其实本来就是一个人!

  秦钺说过,他平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屡行他对上官老师许下的诺言,照顾婉儿。

  但是现在我要告诉他,他不必抱憾,他没有食言,因为,他已经在我身上实现了他的承诺,我就是婉儿,他已经给了我足够的照顾与引导。

  他的智慧,他的爱心,所启迪于我的,比世上任何一种具体的照拂更珍贵,更实在。


十二 倩女离魂



  再回西安时,天气已经热起来。

  今年的夏天好像来得特别早,还没来得及注意桅子花的香味,也没有看清蜜蜂飞翔的姿态,甚至蝉还没有开始真正高唱夏的赞歌,夏天却已经早早地来了。


  西安城区到处都在大兴土木,修路或者建楼,每个人都灰头土脸,眼前金星乱冒,脾气越来越浮躁。有时早晨出门,刚刚从北关走到钟楼,已经眼见三四起小车祸接连发生,司机与交警都满脸地不耐,而行人连驻观的兴致也没有,都在忙忙地赶路。

  寂寞而青灰的天空上,连鸟儿也难得见到一只。

  这不是一个适合年轻男女约会谈情说爱的都市,到处都又脏又乱,生活圈子越来越逼挤,每个人认识每个人,可是人与人走得越近就变得越疏远,渐渐都戴了一张涂了粉又落了灰的面具,不大晓得以真实面目示人,倒不全是因为不肯,是根本不会。

  电视里每天在播着一部叫做《将爱情进行到底》的青春剧,收视火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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