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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海漫步]朱学勤:是文化大革命让我开始反对法国大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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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0-19 13:13:5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2005/10/18 23:17  南方人物周刊

  作者:朱学勤

  激进耶?保守耶?两面都被烤,确实烤焦了。……至于保守与否,只有深入一层才能看出,就看反的是谁家激进。

  海天回首隔前尘,犹记风吹水上鳞。



  避地难寻三户楚,占天曾说十年秦。

  这是90年代余英时惊悉恩师钱穆去世,悼亡七律开头四句。十几年前初读此诗,恰与心境合,如受电击。近日重读,如见故人,人与事纷至沓来,先拣可言者说。

  我的博士论文胎动于文革早期。1966年5月,官方文件《五·一六通知》曾将北京市委斥为提倡18世纪启蒙哲学的“自由平等博爱”,启人疑窦;文革初期参与夺权的造反派稍有思想者,私底下也喜欢以雅克宾派自喻,以比革命彻底;文革后期令人联想法国革命,则是“三支两军”收拾残局,全国“军”起来,到处都是穿军装的身影,有点像雅克宾之后出现波拿巴政体。甚至到1976年10月初文革结束,上海方面传出惊人之语,一位史学家不满北京怀仁堂事变,愤然作色:“只要打一个星期,上海也能成巴黎公社!”我当时在河南,天天看到运兵车沿陇海线东去,突然听到文件传达中有这样一句“反革命言论”,深感震撼。汤浇蚁穴中,竟也有人能说这样的话,哪怕是错话,也让人刮目相看。更为深入一步的对比,是此类革命失败后都有一场“热月反动”:民众精疲力尽,从广场重回厨房;革命与人性言和,社会还俗,民间弥漫灰色情绪;旧日贵族一旦返回,大多满足于恢复旧秩序,只有少数清醒者能看出只有向前走才有出路,等等。1989年5月,我在上海《书林》杂志发表对比文章,引用一个自由派贵族在1815年维也纳舞会上喝断群舞的那句名言:“你们什么都没有忘记,什么都没有学会!”《书林》很快停刊,又过了一些年,这家杂志的刊号重新启用,却被让渡给另一家杂志——《买卖世界》。《书林》变脸为《买卖世界》,虽滑稽,却也准确,活画出90年代如何剧变,向那一个方向剧变。

  我于1985年做完硕士论文,结尾处流露出对法国革命的“反骨”,不同意学术界主流观点的僵化说法,引起复旦金重远先生注意。次年我回上海工作,他开始招收博士生,立刻传话给我,希望我去念在职博士,把未尽之言说完。1989年5月,法国史年会在复旦举办大革命二百周年国际学术讨论会,我提出文化革命与法国革命的联系,引起法国同行的兴趣与讨论,也坚定了金先生和我把这篇文章做下去的信心。

  1990年上半年,所在部队院校单方面通知复旦,停止这个人在那里的学业。两校相距一箭之地,师生见面发生困难,本来是想上山读书,现在连这一点孤愿也难实现了。金先生不服,请复旦派人来联系,发现并无大不了的问题,遂要求撤销那一决定。部队拿复旦学业为筹码,要挟我在处分决定上签字,不服从者不得“食”,亦不得“学”。同案者有一位正团职学术处处长,太太有点神秘主义,遂给我卜卦算命,这真应了余英时“占天”一说。一卦下来,说是“剥极而复,否极泰来”。僵持了半年,复旦开始强硬,也来了一个单方面通知:“恢复学业,立刻来校”。这个单方面决定来得很及时,再拖数月,我是否能坚持下来,真成问题。所谓“不得食”者,当时尚未转业,军人购粮凭“黄卡”内部供应,这张“黄卡”确曾被停发了。一位至今没有见过面的杂志主编,听说我这一困境,曾从海南给我寄来一笔“稿费”500元,帮了很大忙。金先生对我的最大帮助,是鼓励士气,逼着我咬紧牙关把论文做完。他是1959年归国的彼得堡大学毕业生,与普京是同届校友,俄、法、英、德还有西班牙文,门门俱佳。按照他的学术观点,未必同意我对法国革命的负面批评,却鼓励我畅抒己见。他对弟子把关,不是把在学术观点上,弟子不必与师同,而是把在史料上,千万不能出“硬伤”。90年代初,大学师生都还没有“换笔”用电脑,我用蓝墨水写,他用红墨水改,一稿来,一稿去,手稿上至今还保存有金先生密密麻麻的红色笔迹,从法文翻译到标点符号,一丝不苟。

  那一卦只说对了一半。“剥极而复”没错,博士论文可以做,而且做完了。“否极泰来”却没有应验,答辩前出现意外,差一点拦腰折断。一位老先生看完我博士论文,评语异常严厉:资产阶级右翼保守史学观念,违背四项基本原则,不予通过!读完这一评语,哭笑不得:一年前被停止复旦学业,罪名是“激进”;一年后博士论文受阻,罪名反过来成为“保守”。激进耶?保守耶?两面都被烤,确实烤焦了。金先生为之失眠,眼睛黑了一圈。后来请出王元化先生压阵,老先生推辞不出,论文才得以一致通过。我对那位老先生至今保持敬意,他这一点没说错,我的学术理念是倾向右翼史学,至于保守与否,只有深入一层才能看出,就看反的是谁家激进。那场答辩有惊无险,应该感谢王先生和金先生,没有他们及时抢救,我今天还不知道在哪里。但也留有遗憾:一个权威否定了,则有更大的权威来肯定,或一致反对,或一致通过,这在政治生活中见怪不怪,但在90年代的学术生活中居然也出现了。

  80年代怎么结束,90年代就怎么开始。“海天回首隔前尘”,不是“前尘”;“犹记风吹水上鳞”,又何止是“水上鳞”?
发表于 2005-10-19 16:06:18 | 显示全部楼层
朱学勤的这篇博士论文,拿到今天也不好过,思想性有了,学术性却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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