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长今:传统妇德与现代女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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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赛
文章来源：《三联生活周刊》总35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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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韩国报刊上津津乐道的一条市井新闻是，上海某家庭主妇因为老公不让她看《大长今》竟愤而投河。在韩国工作多年的中国人在读到这条消息时直呼晕倒，因为“《大长今》实在是美化了韩国的饮食和医术。如果你去看看他们的‘故宫’就会明白，即使皇帝的用度也是十分朴素的，哪有那么讲究！”

但《大长今》就是给人那么讲究的感觉——从用的东西，吃的食物，穿的衣服，到化的妆容都极精致。宫女们穿的韩服尽管款式单一，且只有大红、淡绿、墨绿、纯白几种颜色，但色调纯正，布料的质感清晰可感;头发丝缎般一丝不苟地梳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是韩国女子特有的柔美干净;剧组在寻找外景地时煞费苦心，海边、枫林、乡间、田野，一格格画面几乎都可入画。在《铁凝日记——汉城的事》一书中，铁凝从一只制作得沉实安稳的抽屉拉手中看出“一个国家的经济实力、职业道德以及对‘标准’的严谨意识”。在《大长今》中，我们也能从这些精致的镜头画面中看出一个导演和摄制组对作品的用心程度。国内一位摄影师曾疑惑，韩国电影电视在后期是否都重新调过色，因为光影效果如此精致，一般的摄影机很难达到。《大长今》导演李丙勋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证实了这个猜测，《大长今》在后期的色彩校正上花费了整整半年的时间，而一般韩剧在色彩校正方面的花费都在15亿～50亿韩币之间。

韩国的历史剧原本多沉重阴抑，以男性视角刻画历史悲情，常常执著于史实的争论，观众也以40～50岁之间的中年男性为主，但《大长今》则是一部不折不扣的女人戏——女人编，女人演，女人看，大凡男性观众多半是奉命陪看的。同是女性的编剧金容贤对李英爱情有独钟，她喜爱她的“知性气质”，直言“换了任何一个人来演长今，都不可能有今天的效果”。李英爱是一个优雅的现代女子，有人说她是林青霞和张曼玉的混合体，眼神纯净如水，如细雨中的一朵白莲。其实，李英爱的魅力更在于她的声音，温婉和静，总带着些微的惆怅。即使没见过她本人，光听她的声音，就足以爱上这个女人。韩文发音原本平板刚硬，但从她口中说出，却有说不出的熨帖温柔。湖南卫视版《大长今》用的是甜的发腻的台湾腔配音，其实已经大打折扣。

看李英爱洗手调羹汤的样子是很有蛊惑性的。即使在一间破茅草屋里，几个旧钵瓦罐，一把野菜人参，热腾腾的白烟弥漫开来，即使荆钗布裙的她，也有一种温暖的烟火气息，让人忍不住想亲近。很多人疑惑，中国美食博大精深，《饮食男女》、《食神》中随便找出一种菜式，一种烹法，都比《大长今》中那些汤汤水水繁复华丽百倍，但为何人们会如此痴迷于看一群朝鲜宫女在小小御厨房里捣鼓所谓的韩式宫廷料理？在我看来，中国影视剧里的饮食题材多是男性大厨主厨，炫技成分更重于食物本身，但《大长今》却是利用了女人与厨房最古老的关系，以厨房体现一个女人的温暖细致，又以女人的温暖细致反衬食物的情感意味，这样，一群宫女们在那个并不豪华的御厨房里忙里忙外的热闹气息才令人着迷。

《大长今》在韩国热播的时候，观众最兴奋的是看到中宗大王和闵政浩之间的争斗，他们写信给电视台，强烈要求增加中宗与长今之间的感情戏份。编剧写到开心处，大笔一挥，不仅为天下女人造了一个完美男人闵政浩，还让一个尊贵贤明的大王思慕宫女而不得。然而，这样的情节表面看来是女权高涨，实际上却更反衬了现实中韩国女性的困境。因为无论中宗还是闵政浩都不是韩国男人愿意认同的角色，尤其是闵政浩，这位为一个女人放弃一切的痴情男在导演李丙勋眼中看来都只是一个“无力的男人”;而长今本人，也绝非他们的理想型，他们心中的理想型是那位无私贤惠，代表传统与母性的韩尚宫。韩国社会性别矛盾之尖锐，并非一部电视剧或者电影而能改变多少。

“伊人欲来何时归来，伊人欲去何时离去，我欲乘风飞翔却遍寻不着伊人踪影，伊人何在，留我独自失落，唉哟，这该如何是好……”《大长今》的这首主题曲用了朝鲜古民谣的形式，听起来仿佛只有三四个音节在重复唱颂，却有古朴活泼的风味，如今已是大街小巷最流行的曲调。而一向“毫无线条可言”的韩服，也仿佛突然间被发掘了其“端庄娴雅”的一面，从港台女星圈流行到婚纱摄影楼。《大长今》的影响是那么潜移默化，《大长今》之后，从韩式料理、药膳、韩服，到韩式传统建筑都突然间生出奇怪的诱惑力，令中国人趋之若鹜。

长今是近年来韩剧中最受欢迎的女性角色典型——生长于平凡的环境，聪明善良，但不囿于女性的性别，堂堂正正地活着，有自己热爱的事业，正是“古典妇德与现代女权精神的结合”。编剧用现代女性的视角赋予400年前一个平民女子这样的性格和故事，其实带了过多的虚构色彩和一厢情愿，但却成功地触动了现代女性的心事——单身女子在社会中漂泊的不易，种种人事都要辛苦周旋，长今尚有母亲的遗愿作为终极目标，但现代职业女性却常常要怀疑把自己搞得这么辛苦到底有什么意义。一个中国女性看了《大长今》后，说忽然有了做饭的欲望，下班后买米买菜，花一个多小时做好四菜一汤，独自吃下，感叹生活的意义也许就在这些不相干的乐趣上。但是，她不会去做遇到“闵政浩”的白日梦。

“《大长今》原本只是为本国观众拍摄，绝没想到会在中国引起这么大的轰动。”导演李丙勋对于《大长今》在中国的流行显得受宠若惊。

10年前，韩国人从欧美、日本处学得的时尚流行文化在中国掀起最初的韩流，10年后，竟又通过一部虚构的历史剧将从中国进口的传统儒家文化如此成功地返销中国，不得不令人悚然心惊。■



专访《大长今》导演李丙勋


李丙勋毕业于汉城大学林学专业，1970年加入MBC，作品包括《朝鲜王朝500年》、《大王之道》、《医道》、《商道》、《大长今》等，奠定了其韩国史剧专家的地位。目前正在拍摄以百济王朝第三十代武王薯童为原型的大型历史剧。

三联生活周刊:很多人觉得《大长今》美化了韩国的饮食和医术，您认为呢？《大长今》里面提到的饮食是韩国历史上都有的吗？韩国皇帝真的被一群尚宫们围着一起吃饭吗？

李丙勋:我不认为我们在电视剧中美化了韩国的饮食和医术，因为这些都是根据韩国的史料记载拍摄的。我们在史料搜集方面是下了很大工夫的，参考了很多关于饮食和医学的著作，比如宫廷料理的配方和烹调方法就是根据韩国第三十八号无形文化遗产为基础的，那是一位韩国宫廷料理大师数十年潜心研究各种古籍记载才整理出来的。为了演好御膳宫女，演员们都要专门学习各种宫中料理。我们在拍摄那些烧菜的镜头时，也尽量追求完美，一道菜式往往要煮上很多遍，重拍很多次。至于大王和尚宫一起吃饭也是根据史料的记载如实反映的，可能是他们担心食物中有毒。

三联生活周刊:长今是韩国男人的理想型女人吗？

李丙勋:不是，因为她太执著于自己的得失，太固执。但韩国社会需要更多这样的女人出现，才会发展。所以我欣赏她，但她不是我喜欢的女人。我更喜欢的是处处为别人着想的韩尚宫。

三联生活周刊:您如何看待闵政浩这个角色？韩国男人怎么看待一个愿意为女人付出一切包括事业的男人？

李丙勋:韩国女人很迷恋闵政浩这样的男人，但我个人并不喜欢，因为他对女人太好，没有一个男人应有的力量。但是，越来越多的韩国年轻男人能够认同他，这是韩国社会进步的表现。

三联生活周刊:您个人有大男人主义倾向吗？

李丙勋:不能说是大男人主义吧。但我是从过去那个时代过来的人，不可避免带有那个时代的印记。而且年纪大了，很多观念里的东西不可能轻易改变，但是我能认清楚自己观念上的问题，并且也在慢慢改。

三联生活周刊: 《大长今》里，您个人最满意的故事、特别得意的场面是什么？

李丙勋:我最满意的故事是韩尚宫对长今的各种言传身教，她教她对食物的理解，教她细心体察饮食者的需要，教她烹制食物的道德立场，这些在我看来都是非常精彩的。至于最满意的场面，是韩尚宫去世和崔尚宫去世那两段，为了表现出她们两人临死前的矛盾情绪，我们拍得非常辛苦。

三联生活周刊:韩国电视剧的制作费用很高吗？

李丙勋:是的，《大长今》一集的费用在两亿韩币左右，最大的开销在明星演员上面。一个大明星的片酬往往就要上千万韩币，而且随着韩剧的流行，演员的片酬比以前成倍地上涨，所以现在在韩国拍电视剧其实是很痛苦的事情。我现在拍的这部片子，就不敢再起用大明星了，而是选拔新人。

三联生活周刊:您从《朝鲜王朝500年》开始一直拍摄历史剧，能否谈谈为何这么热衷于拍摄历史剧？

李丙勋:历史剧是有它的价值的。以前的韩国历史很难引起年轻人的喜爱，只有四五十岁的男性观众愿意看，有些电视台和导演也把历史剧看成是负担。但《大长今》之后，对历史剧的观念有了变化。《大长今》的观众从10岁到50岁都有，是因为它有趣味性，而且饮食本身是很能引起大家兴趣的题材。

三联生活周刊:能谈谈您现在拍的片子吗？

李丙勋:我现在正在拍《薯童谣》，是根据我们国家三国时代的乡歌改编的，讲的是薯童成长为一个国王的历程，还有他与青梅竹马的善花公主之间的爱情。《大长今》讲饮食，而《薯童谣》则以百济时代的科学故事和太学制度做素材，难度会更大一些。这也是我们第一次在电视上呈现百济时代的故事，我希望能很好地再现当时的社会制度和风土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