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作为时评家的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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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日期：2005年11月17日  出处：《南风窗》杂志   作者：刘阳    【编辑录入：李豫】  



近日被媒体披露的安徽省阜阳市物价局原局长张洪钧，因调查并制止教育乱收费遭到阻挠而辞职。到7月上旬，物价局被个别市领导“整治”得账户上仅剩下9毛钱办公费。

对此，孟子评论说：领导有错误，当干部的要敢于批评——“反复之而不听，则去”。不知颇具孟子硬气的张洪钧，是否读过《孟子》？眼下，“民贵君轻”论，正被本土人士当作论证西方民主不适合中国国情时频繁引用的传统文化资源。

在孟子看来，那些与领导同属一个政治阵营的公务人员，其实不应该采取辞职的方式，一走了之太不负责了，而要作出更有责任感的选择——促成领导的更换（“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

尽管张洪钧可以利用的资源和手段有限，但他还是本着负责任的态度，以当面递交书信的方式对个别市领导进行强烈“劝辞”，推动“易位”。在《劝辞信》中，他说：“能让大家都有学上，才是教育发展的方向，而不是向学生多收费才是支持教育发展。虽然只是50元，但对贫困的农民家庭来讲，这是他们的血汗钱啊！”胡锦涛总书记“权为民所用，情为民所系，利为民所谋”的“民本”执政理念，在此得到了集中体现。

这并非孟子在2005年的第一次出场。年中，新华社下属的《望》杂志在时隔近半年之后，独家对四川汉源数万人规模的群体性事件做作出解读，称当地原县委书记与不法商人形成的官商利益集团“长期操控县城经济的命脉，毒化党政风气，引发社会动荡……‘官商利益共同体’取代党在基层的执政地位”。

6月11日，河北定州发生村民因征地纠纷被200余人有组织地殴打的案件，公安机关迅速侦破，定州原市委书记等被刑拘。

邹穆公在2000多年前就很为这些“刁民”发愁：“诛之则不可胜诛”，不收拾他们吧，这些人看着公务人员被冲击却不援手，以后群众都效仿可怎么办（见《孟子梁惠王（下）》）？孟子对此评论说：“百姓饥寒交迫、无家可归的时候没人理，干部都忙着点票子，不如实向中央汇报基层情况，这就是领导干部在漠视、残害群众啊。你怎样对待群众，群众就会怎样对待你。出来混，迟早要还的（‘民今而后得反之也’）！”政府公信力的丧失与长期积累的官民隔阂，是群体性事件飙升的原因之一。

对王余斌讨薪杀人案，孟子再度发言：“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缺乏基本生活保障的人容易铤而走险，等到老百姓犯了罪，就“从而刑之”，让他们在稀里糊涂之中就被办进去了，“是罔民也”。孟子对弱势群体犯罪现象的分析，显然超越了对具体案情的法理探讨，而颇具社会学眼光。

再早些，与张洪钧同样选择辞职的乡党委书记李昌平的名言是——“农民真苦，农业真难，农村真危险”。其实孟子早就概括了农民的生存状况——农民的财产，上不足以奉养父母，下不足以维持妻儿开销；“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所谓仁政，起点不过是供养家人、安葬死者而没有什么顾虑（“养生丧死无憾”）。一张可以令人“无憾”的社会保障网，有赖政府进一步完善。

除了那句广告标签似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作为“中国式民主”鼻祖的孟子还说了许多狠话。不然洪武三年，朱元璋也不会咬牙切齿地说：“这个老帮菜要是活在今天，看我不废了他（‘使此老在今日，宁得免乎’）！”（《明史太祖纪》）。随后，朱皇帝命人出了一套《孟子》删节本，删除80余处。

其实，孟子内心对领导干部的态度是极其复杂的，既尊重、爱护，又哄骗、诱导，甚至鄙夷、威胁。孟子为后人示范了如何更体面地与权势打交道，参与的艺术始于此。他能从齐宣王喜欢通俗音乐论证出齐国施行仁政的可能性：（A）“独乐乐”、（B）“与人乐乐”，请问齐宣王“孰乐”？齐宣王当然会选B，说大家一起听歌、“与民同乐”好一些。这就跟我们说某人爱看超女，所以某人一定能关心群众疾苦是一样的逻辑。

李敖访问大陆时，给小学学弟学妹们的题词“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亦是孟子所言。

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是否有“与民同乐”的愿心，而在于当经济利益成为多数人获取快乐的主要源泉且资源有限时，必须有实际的措施约束权力与民争利的冲动，允许在博弈中产生相对公平的分配机制。孟子的目光停在高处，不及社会生活的复杂性，更遑论对此进行规范，最终这块无从回避的领域被法家盘踞，在文化中积淀为中国建设现代法制社会亟待清理的糟粕。

2005年的成就与幸福，远超2000多年前人们的想象；2005年的困苦，变化无多；2005年的时评，水平多在孟子之下。终生信仰“人性善”的孟子，虽然说过许多当权者不爱听的快语狠话，但除了对个体的道德砥砺与人性感召，毕竟无法提供任何一点针对“人性恶”而作出的温和中庸制衡的制度设计，难以为中国的民主实践提供实际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