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尼采的幽灵肖像
1884年的尼采在他的手稿中写道:“这个时代的优点是:没有什么是真实的,一切都是允许的。”这句话很容易让人想起尼采所推崇的一个俄罗斯小说家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名言:“在上帝缺席的前提下,一切事情都是被许可的。”可尼采并不认为基督教会所宣言的宗教真理就代表了真实,基督隐喻的弱小者的幸福、来世的许诺在他看来都是骗人的鬼话,他所要求的真实是如此尖锐和锋利,以至连上帝都可能成为削弱存活者生命力的符号。
《尼采遗稿选》最大的价值就在于以手稿散片的方式展示了一个真实的尼采,它把百余年来以讹传讹被涂抹得面目全非的尼采复活了“原形”。在这本书里,我们可以看到一个直言不讳的尼采,一个充满生命意志和灌注了精神性的尼采。这个尼采,执着地爱着尘世的悲欢,他像一个在时间的沙滩上反复堆砌和拆卸积木的孩子,在无意义无目的的动作中感受生命原初的幸福,拒绝虚假和安宁,喜欢投身到充满冒险的生活。他来到这个世界,像一个旋风般回乡的战士,用犀利的剑宰割着谎言的迷宫,他号召着每一个人独一无二地生活,去痛饮欢欣与死亡交织的苦酒,在火山口上遥望命运的星辰闪烁的光芒。
之所以喜欢尼采,是因为他从来不炫耀知识,他从来就是用反体系的写作方式展现对自由、爱与美的思考,他的话语与其说是知识,不如说是智慧。知识总是隔离在另一个符号世界冷眼瞧着这个尘世,而尼采的智慧却是从他与这个“虚假的世界”的热辣的战争中生长出来的,是刺丛里娇艳灼眼的玫瑰,因此往往是感悟式的碎片,这种写作的风格与卡夫卡如此相似,睿智而感性,在充满语言形式美的同时也积聚着内在的思维张力。例如,他说:“智者的危险在于,他热爱非理性。”“有信仰的人,是信教者的死对头。”“欢笑是秘密地事先享受死亡。”
尼采陷溺在一种原创性的“疯狂”里,这种疯狂是如此富有穿透力和令人陶醉,乃至康德在他看来是过于严肃的“道德狂”,黑格尔的哲学只有“过剩的激情”,叔本华“杜撰的精神顶点就是叫人们去认识:万物皆无意义”,斯宾塞的“小贩哲学”则“除了平庸者的理想之外完全缺乏理想”,瓦格拉仅仅是一个“戏子”,他唯一崇拜的是前苏格拉底时代的古希腊哲学家,在尼采看来只有他们才具备人的血性与智慧,才被一种创造的欲望和思想的喜悦包裹。那种生活,才是真正值得人过的生活。尼采一辈子都在召唤那个一去不回时代的回光返照。
1888年的尼采曾经这样预言自己的命运:“我深知我的命运。总有一天,我的名字将会同某些可怕的回忆连在一起——将和前所未有的危机,和良心的最深刻的冲突,和被信仰、被要求和被视为神圣化的事物的反抗连在一起。尽管如此,在我的骨子里丝毫没有任何狂热者的意味;谁认识我,就会认为我是个简单的、也许带点恶意的学者,知道同每个人取乐。”,如果我们联想到晚年目瞽的尼采在柏林街头抱着一匹老马痛哭失声的场景,我们不能不为尼采的孤独与宿命而低回不已。正如尼采的绝唱所歌吟的一样:“我的心弦/被无形地拨动了/悄悄弹奏一支船歌/颤栗在绚丽的欢乐前/——你们可有谁听见?……”他只给他所处的时代留下一个独行者瘦弱的背影。
尼采:《尼采遗稿选》,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9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