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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人合一”是中国哲学中一个本体论的命题,被临时借用作环保主义的“招牌”,如今是一借不还且鸠占鹊巢成了常识。在理学中,“天”既是“人”的开始,也是“人”的终点,即从“天”、“人”开始,经过主体自身的认识与实践,以实现二者的合一。在今天的环保主义者看来,“天”即自然界,“人”即人或人类社会,“天人合一”意味着“天地人和”,即人类社会与自然界的和谐相处。现在,我们通过对宋代理学大师周敦颐的著作的阐释,开显出其“天人合一”的生态伦理思想,为建设好和谐社会提供背景文化资源。
据《左传·昭公十八年》记载,子产曾提出过“天道远,人道迩”的论点。儒家的创始人孔子继承了先周以来的人本主义传统,不问鬼神事,不语怪力乱神。“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在这里,“天”具有自然界必然性的意义。孔子强调主体的能动性,“为仁由己”,“我欲仁,斯仁至矣”,但为仁须“知天命”,敬畏天命,才能“从心所欲不逾矩”。孔子虽提出了这个问题,然“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我们缺乏相关的文献资料以开展研究。孟子认为“天”是自然界的最高存在,“人”是道德主体,人应当“尽心知性知天”和“存心养性事天”,人性根于心而受于天,知性则可知天,以此实现“天人合一”。《中庸》提出“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诚明合一,即“天人合一”。而《易传》则大讲天、地、人“三才”合一之道,以达到“天”“人”和谐的统一,譬如“天行健,君子以自强”、“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等。
而作为“天人合一”对立面的思想家荀子最明于“天人之分”,提出“制天命而用之”,其后又有柳宗元、刘禹锡相绍述。到了宋代,学者们对“天人合一”与“天人相分”的问题争论消长了数百年,已经有了相对理性的思考。宋代理学家周敦颐博采众长,融各家学说于一炉,对“天人合一”有其独到的理解,我们就此转换为生态伦理话语,以挖掘其在生态伦理上的意义。
周敦颐其人其书
周敦颐(1017—1073),北宋理学家。字茂叔,道州营道(今湖南道县)人。幼年失怙,得舅父龙图阁直学士郑向的抚养和栽培。历任洪州分宁县主薄、南安军司参军、合州判官、虔州通判、广南东路判官、提点刑狱等,均有治绩。长从刑狱事,因其依法断狱“为治精密严恕,务尽道理”,且尽心职事,以洗冤泽物为己任,而颇有名气。从政之余,汲汲于传道授业,南安军通判程向曾令其子程颢、程颐拜周氏为师,“从汝南周敦颐问学,穷性命之理,率性会道,体道成德,出入孔孟,从容不勉。”(《伊洛澜源录》卷一)因爱“庐山景物之甚”,“因筑书堂于其麓,堂前有溪”,取营道故居濂溪名之,后世遂称濂溪先生。欲退而传道,遂于熙宁五年(1072)定居于此。次年病逝。南宋嘉定十三年(1221),赐谥元公。淳佑元年(1241),封汝南伯,从祀孔子庙庭,后改封道国公;明嘉靖中,祀称“先儒周子”。
周敦颐著有《太极图说》及《通书》、《爱莲说》等。他提出一个简单而有系统的宇宙构成论,以太极为理,阴阳五行为气,“无极而太极”,“太极”一动一静,判为阴阳,“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圣人依太极立人极,通过主静、无欲,达到“天人合一”。我们以此转换为生态伦理学话语,“圣人”即天、地、人和,“天人合一”,人类与自然界的和谐统一。
周敦颐的思想背景资源博杂,与道教、佛教均有关联。《太极图》的来源问题众说纷纭,如朱熹认为它源于与佛教有关系的道士陈抟,毛奇龄、朱彝尊等认为它源于《道藏·真元品》和《周易参同契》。因此我们可以肯定,周敦颐曾出入佛、老,最后归宗孔孟,可谓兼容并蓄。
“天人合一”的生态伦理思想
周敦颐的《太极图说》思想来源复杂,某些语句因此存在极大争议。朱熹认为《太极图说》中的宇宙本原是“太极”,以“无极”作为它的描述:“无极而太极。”而陆九渊认为“太极”是混沌未分的元气,而“无极”是先于“太极”的“存在”,是一种无限性、无规定性本原“存在”。“太极”元气一动一静而产生阴阳,继之化生万物:“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太极图说》)此即周敦颐所谓的“天”。
周敦颐认为“人”由“天”而出:“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形既生矣,神发知矣,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矣。”(《太极图说》)人极应依太极,“人”应复于“天”,“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圣人之道,仁义中正而已矣。而主静,无欲故静。立人极焉。故圣人与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时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君子修之吉,小人悖之凶。故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又曰: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大哉易也,斯其至矣!”(《太极图说》)因此儒学的归指——成圣即“人”复归于“天”以实现“天人合一”。
周敦颐认为成圣以实现“天人合一”在“诚”、“神”、“几”:“寂然不动者,诚也;感而遂通者,神也;动而未形、有无之闲者,几也。诚精故明,神应故妙,几微故幽。诚、神、几,曰圣人。”(《通书》)他继而提出“圣希天,贤希圣、士希贤”(《通书·志学》)的主张,以此作为实现“天人合一”的步骤和方法。为此,他还具体探讨了成圣的可能性和人性的依据,圣人之为圣人的标准,成圣的仁、义、中、正、公的内容以及主静窒欲,改过迁善的成圣工夫。
人成圣以实现“天人合一”的可能性首先在于人“得其秀而最灵”(《太极图说》),人“厥彰厥微,匪灵弗莹”(《通书》)。其次是人能“思”和“睿”:“《洪范》曰:‘思曰睿,睿作圣。’无思,本也;思通,用也。几动于彼,诚动于此。无思而无不通,为圣人。不思,则不能通微;不睿,则不能无不通。是则无不通,生于通微,通微,生于思。故思者,圣功之本,而吉凶之几也。”(《通书》)再次因人继善成性,人性纯善,但因与外物接触,便有善恶之分,“形既生矣,神发知矣,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矣。”(《太极图说》)人性除“善恶”、“刚柔”外,还有“中”:“或问曰:‘曷为天下善?’曰:‘师。’曰:‘何谓也?’曰:‘性者,刚柔、善恶,中而已矣。’不达。曰:‘刚善,为义,为直,为断,为严毅,为干固;恶,为猛,为隘,为强梁。柔善,为慈,为顺,为巽;恶,为懦弱,为无断,为邪佞。’惟中也者,和也,中节也,天下之达道也,圣人之事也。故圣人立教,俾人自易其恶,自至其中而止矣。”“刚善刚恶,柔亦如之,中焉止矣。”(《通书》)按照朱熹的说法,五性之中,刚善、刚恶、柔善、柔恶是气质之性,“中”是天地之性,存在着气质之性变而为天地之性的可能性。
周敦颐认为“诚”是成圣以实现“天人合一”的主要标准。诚即真实无妄,是圣的根本。自然界即“诚”,不诚无物,至诚无息。“诚者,圣人之本。”“圣,诚而已矣。”(《通书》)诚源于乾元——天德大始,继之变化流行,使万物各得其性:“‘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诚之源也。‘乾道变化,各正性命’,诚斯立焉。纯粹至善者也。故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诚具有“通”和“复”的功用,“元、亨,诚之通;利、贞,诚之复。”诚是五常之本,不诚无物,人须存性存诚,“诚,五常之本,百行之源也。静无而动有,至正而明达也。五常百行,非诚,非也,邪暗,塞也。故诚则无事矣。”(《通书》)诚纯粹至善而几善恶,“诚,无为;几,善恶。德:爱曰仁,宜曰义,理曰礼,通曰智,守曰信。性焉、安焉之谓圣。复焉、执焉之谓贤。发微不可见,充周不可穷之谓神。”
周敦颐认为为圣而实现“天人合一”的内容即仁、义、中、正。“圣人之道,仁义中正而已矣。”(《太极图说》、《通书》第六章)“圣人之道,至公而已矣。或曰:‘何谓也?’曰:‘天地至公而已矣。’”(《通书》)
何谓仁?仁是立人之道,相当于立天之道的阳:“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太极图说》)所以自然界变化流行之道即仁,也即立自然界之道,人人心不违仁,则天下归仁,“颜渊不迁怒,不贰过,三月不违仁。”仁即“天地之大德曰生”(《易传》),民胞物与,天地一仁,“天以阳生万物,以阴成万物。生,仁;成,义也。”(《通书》)周敦颐说,“至易而行难”,要战胜私欲,须“果而确”,则“无难焉”,“故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通书》)仁是人心之爱:“爱曰仁,宜曰义。”人性本善,其中有爱与敬,爱自然界,敬畏自然界,“君子悉有众善,无弗爱且敬焉。”(《通书》)
何谓义?义是立人之道,相当于立天之道的阴:“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太极图说》)所以自然界变化流行之道也即义,也即立自然界之道,“仁、义、礼、智四者,动静、言貌、视听无违之谓纯。”无仁、义,“人”不立,自然界也不存在。“宜曰义”(《通书》),宜,适宜,所安,即“应当”、“当然”,是一个关涉全体(公众)权利的概念,如“义学”、“义田”。周敦颐认为,“刚善,为义”,“匪仁,匪义,……悉邪矣”,造祸于自然界。自然界因“义”而成,“天以阳生万物,以阴成万物。生,仁;成,义也。故圣人在上,以仁育万物,以义正万民。”(《通书》)
何谓中、正?“中”即“和”,天地人三才相和:“惟中也者,和也,中节也,天下之达道也,圣人之事也。”(《通书》)何谓“正”?周敦颐说:“静无而动有,至正而明达也。”“动而正,曰道。用而和,曰德。”(《通书》)静即无欲,“动而正”,对自然界无邪欲,只有中正而无邪,才能和合天地人三才,所以朱熹解释说:“动必以正,则和在其中矣。”
何谓公?周敦颐说:“天地至公而已矣。”(《通书》)圣人与天地合其德,以己之无私率人以无私,弃绝疯狂攫夺自然界牟取暴利的行为,“公于己者公于人,未有不公于己而能公于人也。”(《通书》)
诚是成圣以实现“天人合一”的主要“标准”,仁义中正公是为圣的内容,这种最高精神境界与生态伦理道德准则,必须经过不懈的修炼的工夫才能达到。
周敦颐认为首先是要“窒欲”。“君子乾乾,不息于诚,然必惩忿窒欲,迁善改过而后至。乾之用其善是,损益之大莫是过,圣人之旨深哉!”(《通书》)继而提出无欲,“‘圣可学乎?’曰:‘可。’曰:‘有要乎?’曰:‘有。’‘请闻焉。’曰:‘一为要。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动直,静虚则明,明则通;动直则公,公则溥。明通公溥,庶矣乎!’”(《通书》)当然,这里的“欲”是指私欲,圣人无欲,“天人合一”无欲。无欲则虚静,虚静则明,“明不至则疑生。明,无疑也。谓能疑为明,何啻千里?”(《通书》)圣人“动直”,便进入“常泰无不足,而铢视轩冕,尘视金玉,其重无加焉尔!”(《通书》)的思想境界。人有良知良能,本质俱足,不假外求,天贵独尊无上,颜回就是这样的榜样,“颜子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而不改其乐。夫富贵,人所爱也。颜子不爱不求,而乐乎贫者,独何心哉?天地间有至贵至爱可求,而异乎彼者,见其大、而忘其小焉耳。见其大则心泰,心泰则无不足。无不足则富贵贫贼处之一也。处之一则能化而齐。故颜子亚圣。”(《通书》)人不能为牟取无限利益攫夺自然界,宁愿安贫而乐于自然界。人类对于自然界的破坏,主要在于无限制的剥夺自然界,正如孟子所说的集“浩然正气”的一片森林,斧斤日伐,继之牛羊牧之,以致于童山濯濯。
无欲故静,对每个人来说,须从养心寡欲做起,周敦颐说:“孟子曰:‘养心莫善于寡欲。……’予谓养心不止于寡焉而存耳,盖寡焉以至于无。无则诚立、明通。诚立,贤也;明通,圣也。是圣贤非性生,必养心而至之。养心之善有大焉如此,存乎其人而已。”(《养心亭说》)周敦颐似乎看到了人的无限的私欲必将人推下罪恶的深渊,因此人类必须弃除私欲,修身“养心”。
周敦颐认为其次是要改过迁善。人人有天贵良知,人人可为尧舜,满街皆是圣人。“有语曰:‘斯人有是之不善,非大恶也。’则曰:‘孰无过,焉知其不能改?改,则为君子矣。不改为恶,恶者天恶之。彼岂无畏耶?乌知其不能改!’”(《通书》)人生在世,改过即为善,便是君子。圣人日新而有常,有常而日新。周敦颐认为不闻过将沦落为无耻禽兽,不足为“得其秀而最灵”,所以“人之生,不幸,不闻过;大不幸,无耻。必有耻,则可教;闻过,则可贤。”人不能讳疾忌医,闻过当喜,“仲由喜闻过,令名无穷焉。今人有过,不喜人规,如护疾而忌医,宁灭其身而无悟也。噫!”因此我们应当认识过去肆无忌惮破坏自然界的过错,改过迁善,不然的话,最终将遭受自然界的惩罚,人类自取灭亡。
周敦颐认为再次是要寻孔颜乐处。“乐,和也。”(《通书》)这是一种超功利的美学境界。宋代思想家邵雍说:“学不至于乐,不可谓之学。”(《观物外篇》卷十二),据二程说,在向周敦颐求教之时,周敦颐“每令寻颜子、仲尼乐处,所乐何事。”(《遗书》卷二上)又说:“某自再见茂叔后,吟风弄月以归,有‘吾与点也’之意。”(《遗书》卷三)“周茂叔窗前草不除去,问之,云:‘与自家意思一般。’”(同上)周敦颐所谓的孔颜之乐,即物我两忘,天人一体,个体完全融入自然界,最终达到更高的精神境界,自然界即我,我即自然界,自然界满腔子是生生之心。“圣人作乐,以宣畅其和心,达于天地,天地之气,感而太和焉”,人类与自然界进入一种超功利境界后,则“天地和,则万物顺”,“百姓大和,万物咸若”(《通书》),人与自然界最终实现真正的和谐发展。
从周敦颐的理学话语转换为生态伦理学话语的过程中,通过对周敦颐的著作的诠释,我们看到了其迄今仍有价值的“天人合一”思想,它能为建设好和谐社会提供思想参考,并丰富今天的生态伦理学思想文化背景资源。
黄守愚
2005年12月14日凌晨于浏阳河畔革命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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