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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余华《兄弟(上)》以50万册销量夺得纯文学年度排行榜冠军的时候,人们看到的是文学评论界的集体沉默。
当《兄弟(下)》上市两天就紧急加印6万册的时候,在新出炉的“第4届华语文学传媒盛典”提名名单上,无论是“年度杰出作家”还是“年度小说家”,都没有出现余华的名字。
日前,记者就此反常现象独家采访了余华和评论家、“华语文学传媒盛典”秘书长谢有顺。正在各大书店热卖的《兄弟弟》,真像余华说的那样无可挑剔,还是像谢有顺批评的是一部“失败的作品”?这在争议纷起的文坛上成为一个引人关注的热辣话话题。
1序曲
余华:还没发现什么缺憾
记者(下简称“记”):《兄弟(上)》销量50万册,《兄弟(下)》首印就30万册。你对此感觉怎样?
余华下简称“余”):实际上,《兄弟(上)》是卖了45万册,下部出来后,又紧急加印了5万册;《兄弟(下)》3月20日上市,第3天就加印了6万册,所以加起来一共是86万册。
记:你自己认为《兄弟(下)》更好读。你写作的时候有没有刻意制造阅读快感?
余:我写作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自己有快感,不激动就写不下来。为读者写作?不可能。当然,也可以说是为读者,这个读者就是我自己。
记:你曾说写完《兄弟》,你终于会写爱情了?但其实你并不是第一次写爱情,《许三观卖血记》里许三观和许玉兰、《活着》里福贵和子珍、凤霞和二喜的爱情都很动人。
余:哈哈,我忘了写过凤霞的爱情了。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第一次写初恋。不过,许三观、福贵、凤霞的爱情跟真正的爱情不是一回事,其中还有很多关于生存、亲情这样的附加成分。我一直认为,写了初恋才是真正的爱情小说。
记:你说这是你最厚重的一本小说,这个“厚重”除了篇幅之外,还有什么含义?
余:信息量、叙述手法的多重性。我写了51万字,就是提供了51万字的信息和阅读感受。我的前3部长篇小说基本是用一种语调叙述的,而在这一部里,优美的地方用优美语调,粗俗的地方用粗俗语调。贯穿在整部小说中的两种主要叙述语调,比如写李光头的暴富、刘镇的选美比赛,我是开放式的叙述,情绪非常饱满;而在叙述3个人之间情感的时候,又是一种收回来的、细腻的叙述。我常常提醒自己要调整自己的情绪,把握住合适的语调。
记:看来你对这部作品非常满意,那么,目前你有没有看到遗憾之处?
余:我还没有发现遗憾。上部出版的时候,我感觉有几个地方可以写得更好,但根据我以前3部长篇小说的经验,修改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心态、记忆、感觉都已不在写作时的状态。
谢有顺:这部小说不值一提
记:余华的《兄弟(上)》销量达50万册,他自己也认为这是他最好的作品,这次为什么没入围“华语文学传媒盛典”?
谢有顺(下简称“谢”):我说过,让文学的还给文学,让市场的还给市场吧。《兄弟》确实写得不好,这点专家们是有共识的。30张专家推选票中,余华只得了2票。少得出乎人的意料。
记:《兄弟(上)》怎么个不好法?
谢:在余华的写作中,它根本不值一提。余华是我的好朋友,我20岁的时候就和他有交往了。但他写出《兄弟(上)》这样的作品,我心里是很难过的。我举两个例子,你就可以看出这部小说的粗糙了。一个是情节上的,在第43页,男主人公宋凡平在上千人面前,完成了一个扣篮动作(这是否真实尚可忽略不计),紧接着,这个腼腆善良的人居然跑到球场外,“意犹未尽一把抱起了李兰”,“一千多个人看着呢,他竟然把李兰举了起来”,你相信吗?在20世纪60年代初的中国乡镇,在一个连夫妻上街都不敢牵手的有“道德洁癖”的年代,一个腼腆老实的男人,不仅会扣篮,而且还会当着上千人的面把一个寡妇(是寡妇!)“抱起来”、“举起来”?这是发生在中国的事吗?不是,这只能说是好莱坞的电影画面。另一个是语言上的,在第13页,余华写李光头小小年纪就知道用屁股的故事来换别人的三鲜面,“他知道自己在厕所里偷看到的五个屁股,有四个是不值钱的跳楼甩卖价,可是林红的屁股不得了,那是价值连城的超五星级的屁股。”“此后李光头学聪明了,他不再供应免费的午餐。”等等。“跳楼甩卖价”、“超五星级”、“免费的午餐”这样一些20世纪90年代才出现的词,将它用在60年代的中国语境里、用在主人公的自叙(“他知道”)里,你相信这是出自曾以语言简洁精确见长的余华之手吗?这样违背写作常识的例子,在一部对现实进行“正面强攻”的小说里,假如在情节上失真,在语言上粗糙,它所写的那些残酷的现实就很难有说服力。
2发展
余华:找出一千个例子我就服
记:谢有顺举的情节上的例子,你怎么看?
余:从总体时代背景的角度,我同意他的观点。确实,那个特定的时代对人性的压抑,使常人很难做出这种举动。我写作的时候也犹豫了一下。但大环境是一方面,具体环境又是一方面。在他做出这个举动的时候,我已经做了足够的铺垫:千人围观,烟头烫到了旁边的人……整个环境下,人的意识已进入一种亢奋状态,这时候,做什么都是有可能的。如果我是说他们在菜市场就随随便便搂抱起来,那才是问题。我们经常在文学作品中看到,一个柔弱的人,可以杀死强大的人。
记:语言上的问题呢?
余:我想这可能是我疏忽了。我太太看这本书看了好几遍,她也给我指出了一些细节上的疏忽,一些衔接上的生硬等等。但这不应是评论家指责的地方,就算让一个语言学家来写小说,也可以挑出错别字来。现在电脑这么先进,还是有病毒,还是会死机,何况人脑呢?如果他能找出1000个这样的例子,那我就服气地说,我的小说不行。一两个构不成问题。
谢有顺:那就再随便举几个吧
记:余华认为,他已为你说的那个情节做了足够的铺垫。
谢:这个解释无法令我信服。我也不是光看那一个情节,而是整本书顺着看下来的。就像余华曾经说过的,这是一本现实小说,而不是一本怪诞小说,一个人的行为,不能越过他特定的时代。而且,小说里宋凡平的性格是老实的谨慎的,再怎么铺垫,他也不可能爆发到去扣篮、去抱寡妇。
记:至于你所说的语言问题,余华承认可能是自己疏忽了。
谢:我也相信他可能是疏忽,但我上面引的3个词是同一页同一段,并不是到处翻来的。这不能不说是明显的语言漏洞。这种漏洞,也许余华不会认为有多严重,但我们知道,余华征服我们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精确精练的语言。我曾写过关于他的散文的评论,里面说到,“他曾用一个字征服了我。”我记得是说一个女人让丈夫抱抱刚出生的孩子,丈夫说:“我不敢抱,她太小了,我怕把他抱坏了。”一个“坏”字,就把丈夫那种兴奋、紧张、疼爱的心情完整地传达了出来。前后对比,高下立判。
记:余华认为几个细节的疏忽并不能代表小说的失败。
谢:如果像他说的那样,要找出1000个例子来,那还有谁看他的小说,也用不着我们来评判了。余华这样的作家,蛰伏了10年,出来的作品理当精益求精,可事实上我们看到的并不是这样。在《兄弟(上)》里,我看到他许多情节和语言不符合时代现实,缺少性格依据。这样的例子我随手就可以举出几十个。比如他让父子两人都因为看女人屁股淹死在厕所里,这种情节不牵强吗?比如他让一个小孩说,我性欲来了,我阳痿了,这可能吗??
3高潮
余华:再伟大的作品也有缺陷
记:评论家认为你离生活太远,所以情节不真实。你的写作素材都是如何得来的呢?
余:我一直在生活啊。虽然没有有意搜集素材,但我的记忆力很好,基本什么事都能记下来。当我写作的时候,记忆就被调动,集中涌现,挡都挡不住。在下部里,这种叙述的推力更是完全控制了我。
记:下部里那么多的流行语,也是凭记忆吗?
余:都是生活中得来的。
记:那么你是否依然认为《兄弟》是你最出色的小说?
余:目前我很满意。
记:《活着》这部小说被很多人认为是你的经典之作,你不会像忘了你写过爱情一样忘了你以前的小说有多好吧。
余:呵呵,也许人都有喜欢新作的习惯吧,就像父母总是宠爱最小的孩子一样。以前《许三观卖血记》出来的时候,我也认为那是我最好的了,超越不了,但我现在认为我又进步了。
记:总体来说,您并不认同批评家的意见?
余:再伟大的作品也会有缺陷。
谢有顺:这个回答太像娱乐明星
记:余华并不认同您对这部小说的评价。
谢:意见不同,这很正常。但我认为,余华现在是过于自信了。我之前曾经说过,一边是《兄弟(上)》的热销,另一边是专业读者的集体沉默,这构成了2005年度最为怪诞的文学景观。那么多的媒体议论,几乎都是余华自己一个人在说,他接受了数十家媒体的采访,可作家、评论家中,对这部作品进行肯定的,只有少数几个人。除了《兄弟(上)》,可能没有任何一部文学畅销书是以这种方式来完成自身推广的。
记:你怎么看他“再伟大的作品也会有缺陷”这个说法?
谢:这个说法太聪明,回避了问题。
记:很像娱乐明星?
谢:是。
4尾声
余华:写作别听批评家的
记:你曾透露说,你计划写一部“四个家庭三个时代”的作品,但因故搁浅,接下来会继续吗?
余:这要到秋天才有时间考虑,因为《兄弟》,很多琐事都堆到了一起,我得集中解决一下。不过,假如不写大的小说,我还是会写当代题材。因为我关于这个时代的记忆正处在十分活跃的时期,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记:你曾说,虽然有些批评是无理取闹,但也有很多批评意见是中肯的。在新长篇的写作中,你会吸取这些批评意见,还是继续我行我素?
余:呵呵,我说那意见中肯,并不是我同意他的观点,只表示我认可他的态度。第一个给我写评论的是张新颖,当时他还在读大学本科,我看了无数遍。现在,无数人在写我的评论,但我已经一遍也不看了。
依我的经验,写作只有一个诀窍,就是不断地写,不要怕受到别人的影响。当我写下《十八岁出门远行》这些后来被称为先锋派的作品时,只有《收获》、《北京文学》和《钟山》愿意发表,其他文学刊物的编辑都认为我写的不是小说,不是文学。后来终于被承认为小说时,我写下了《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习惯了我先锋小说叙述的人开始批评我向传统妥协,向世俗低头。现在《兄弟》出版了,批评的声音再次起来,让我感到自己仍然在前进。
谢有顺:对他的批评会越来越多
记:去年也有很多成名作家出了新作,比如阿来的《空山》,为什么特别批评余华?
谢:之所以特别指出余华,是因为阿来、莫言的作品可能不及他们的代表作,但基本水准还在那里,而余华的水准落差太大。
这不仅是余华的问题,也是中国作家的问题,是中国作家成名之后如何走的问题。中国作家成名后,生活圈子狭窄,在书斋里写小说,只能靠想象力去把握这个时代。而且,有了一定的国际影响力之后,作家们都太迷信国外汉学家的意见了。迷信汉学家,而不是相信生活,就变得不及物,写出来的东西自然抽象。在我看来,汉学家不在现场,是不了解中国文学的。像“扣篮”这种情节,在美国是浪漫,在五六十年代的中国就是笑话。我估计,对余华的批评会越来越多。
外围战场
北大教授、著名评论家张颐武:
《兄弟》是无意义的重复
余华《兄弟》是一个有趣的作品,但对于专业读者意味的是一种“无意义的重复”。
早年,余华在《在细雨中呐喊》中写到的狗舔主人脚而主人开怀大笑的那种爆炸性的想象力已经丧失。在《现实一种》、《许三观卖血记》里你们还可以感到,余华的才华是“涌”出来的。而到了《兄弟》变成了“硬”往上走,缺少了创造力的奔涌和喷薄而出。此外,余华在《兄弟》里迟迟找不到对语言的感觉。
对于《兄弟》的热卖,我认为这是一部煽情的小说,很会调动人的情感。而它也是余华10多年来在纯文学领域的名气转移到大众读者市场的产物,是跟随前卫作家转化成商业流行风向标的一种变动。但《兄弟》也是不幸的,余华积累了太多熟悉他的专业读者,之前的一致良好口碑以及一段时间的停笔后,使得大家对他下的赌注太大,一旦没有展示出开阔的新境界,就使得很多专业读者感觉失望。
《收获》主编程永新:
余华是很聪明的作家
中国人活20年就经历了“文革”和当下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而在西方一个人活400岁才可能看到这样两个极端的时代。所以,余华调动一切手段、运用狂欢式的写法去描绘荒诞、泡沫化的现实,他的出发点是很好的。《兄弟》站在一种对时代特征的高度临摹之上,这与以往余华作品的精神内涵是一致的。尽管他运用的一些夸张手法颇受争议,但我觉得这种夸张是文学所允许的。更何况,现实里的很多东西远比余华《兄弟》里的情节更荒诞、更古怪。因此,我跟复旦大学的严锋交流过,从总体上看,我们是认同《兄弟》的。
《兄弟》内容简介
讲述江南小镇两兄弟李光头和宋钢从“文革”至今的跌宕人生。《兄弟(上)》讲的是“文革”中的故事,通过两兄弟的家庭在劫难中的崩溃,缩写了一个精神狂热、本能压抑和命运惨烈的时代,展示了个人命运与权力意志之间不可抗衡的灾难性景象,也凸显了人性之爱与活着之间的坚实关系。《兄弟(下)》通过两兄弟的“裂变”展示了伦理颠覆、浮躁纵欲的现代生活。两兄弟的命运与两个时代一样天翻地覆,他们最终走向了命运的两端,恩怨交集地自食其果。
小公告
余华说,4月上旬,他将前来深圳签名售书,可能顺便来广州。随后他将去欧洲5个国家做主题演讲《我为何写作》。
(《南方日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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