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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峰并立,一水分流
我眼中的胡适与鲁迅
我们所见到的一切完成的东西,主要地是这些被派遣到我们这儿来的伟人们的“思想”的外在的有形的结果,实际的实现和具体的表现:整个世界历史的精神,很公正地说,就是这些伟人的历史。非常明显地,这个题目是我们无法在这儿充分处理的啊!
——卡莱尔《英雄与英雄崇拜》
道统与政统
清季民初,风气日开,一大批士人涌到历史的前台,尽显风流。可以非常肯定的说,其著述与事功为我们后人留下了无与伦比的精神财富。 大浪淘沙,群贤互比,真正可以烛照千秋,彪炳后世,典范群伦的,无疑还是胡适与鲁迅二人。无论我们是否意识到这一点,无论我们承认不承认,我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位先生的影子将更加清晰的投射到后辈学人身上。也许,历史还是那么的近,同时,我们的心态是那么的急,所以,我们还没有人能清晰的勾勒二者的精神线条,胡适者,何以为胡适,鲁迅者,何以为鲁迅,依然是学界争论不休的问题。诚然,“在一个多元化的社会格局中,让鲁迅们去鲁迅,让胡适们去胡适,是非常有意义的。”,但是, 笔者自己更喜欢将自己的眼光延伸到历史深处,从更深远的语境中就考察,胡适也好,鲁迅也好,这些新文化运动的大师,也许恰恰是中国文化的传人——现代传人。
其实,无论是谁,都无法超越其时代所构建的文化环境,而文化的继承者,往往是那些以弑父的形象出现在世人面前的,不弑父则无推陈,无推陈则无出新,无出新,则惟有一死而已。弑父是建立在父的基础之上的,没有对父的了解,也即对传统的了解,就没有能力弑之。胡适也好,鲁迅也好,他们身上都闪烁着父的影子,传统的影子,据说胡适和鲁迅都被国学网评为国学大师,足见二者在大多数读者的心目中,并非一副简单的新文化大师面孔。尽管他们学贯中西,但还是传统的士人,他们更多的,是被父亲所滋养起来的精神巨人,尤其是心理层面。同时,是他们真正意义上改变了传统的文化格局,这种改变何其难哉?当下甚嚣尘上的读经运动,不过是文化保守主义者的一相情愿罢了,这种历史的回溯之中,亦可以看见文化闹剧的不易收场。 我们要问,新文化何以要打倒“孔家店”?又是哪一阶层势力,对读经国粹鼓舌有加?然而这不过是本文的一点题外话罢了。
毕竟,一个社会要想从它以为的社会文化中完全解放出来是根本不可能想象的事。而单纯视胡适和鲁迅为洪水猛兽,把文化衰落和国运不昌归之于此二公者,常常是杞人忧天,迁怒他者。进入胡适和鲁迅的历史背景,也就是,我们不但要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那么将二公一同打入激进主义的文化冷宫者,其心态是大可玩味的。
余英时先生说:
今天回顾起来,我们当然不难看出“五四”时代人物在思想方面的许多不足之处。最重要的是他们对科学和民主的理解都不免流于含糊和肤浅。至于他们把民主和科学放在和中国文化传统直接对立的地位,那更是不可原谅的大错误。但是,就中国文化重建的方向而言,民主与科学确实代表现代文明的主要趋势。“五四”所揭示的基本方向通过60年的历史经验而益见其为绝对正确。我们稍稍追溯一下“五四”前后中国社会的实际状态,便不能不承认新文化运动在当时确曾发挥了心灵解放的绝大作用,这是一个无可争辩的历史事实。
无论“五四”,本身具有多少缺点,它所揭示的方向和今后文化重建的过程中都必须获得肯定。
(文化传统与文化重建设,P436。)
这可以说是对“五四”学人的持平之论了,余先生的反思的立场既没有对他们赞之上天,亦没有贬之入地,但是,余先生以学统自居,旅居异域,很难于心魂上接近先贤,往往就没有那种国内知识分子对胡适和鲁迅他们那种痛彻肺腑的理解。
林贤治先生说:“在亿万奴隶中间加进一个鲁迅,中国整个主权文化的构成格局是不是一样的,这是一个很大的异类。”
谢泳先生说:“胡适是一个在政治上有民主气质,而在为人处事方面也体现出了民主风度的人。”
因为现实的交迫,我们国内知识分子的鲁迅情结和胡适情结大多是一种心魂交往,林先生和谢先生分别代表了两种不同的知识分子对二者的取舍。同时,因为这种近距离的心与心的交往,常常使持论者很难有持平之论,而且少有海外学人更冷静的学术心态和更广阔的思想视野,但是,却不无洞见,所发之论,对于我们理解胡适和鲁迅颇多启示。其实余先生也好,林谢二先生也好,并没有回答胡适和鲁迅二公为何都在知识分子中有如此深远的影响,当然他们也没有义务来回答。但是,余先生的文化重建意识也好,林谢二先生的情有独衷也好,种种讨论和争论本身却说明了胡适和鲁迅在近现代中国文化思想史上无可动摇的地位。于笔者看来,二者是无法较其高低的,非要来个去此存彼,本身就有负先贤,至于生命体验上的个体性接近,无论感情多么澎湃,亦无可非之。关于胡适,生前有现代评论派诸君子为之出头,死后有李敖、殷海光等人摇旗;关于鲁迅,生前有郁达夫、许寿裳为其剖白世心,死后有林贤治、李锐(山西)等先生与之神交,无论人们怎样厚此薄彼,胡适反而更加是胡适,鲁迅反而更加鲁迅了。也许重要的,不是二者的差异,二者的高低,而是二者自身魅力的构成条件。 胡鲁二公在知识分子中间有如此影响,绝非偶然。
上个世纪四十年代中期,贺昌群先生就已经这样认识时代与传统的复杂关系:“每一时代皆有时代之特性,当其特性在发展之时,往往与其前一代之传统势力,发生参差之反应作用,申言之,即必然继承其传统之一部分,同时革弃其传统之另一部分,复增入其新异之部分,此历史演变之恒律也。”
其实依笔者短见,以贺先生四十年前的文化历史观念佐之,胡适和鲁迅之所以在知识分子当中树立如此的地位,恰恰是因为他们皆把握了“时代的特性”,并“继承了传统之一部分,同时革弃了传统之另一部分,复增入其新异之部分”。在中国传统文化里,道统、政统、学统 “三位一体”是中国古代政治的轴心,道统从一般意义上阐述了一套指导政治实践的基本原则。所谓政统简单地说,就是皇权以及他所支配下的政府。学统一般是传承道统,为士人提供学养的观念体系。在古代中国,通过建立官学、民间书院、私塾等等,儒家的思想得以传承和发展,同时还培养了一大批士人观念的实践者,他们的影响遍及政府和社会。历朝历代不断发展的各种各样的选官制度,在学统和政统之间建立了有机的联系,科举制度就是一个典型案例。中国的道统简单说就是仁政,在孟子那里,“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这说明,在士人心目中,道统高于政统,中国历史上,士人有两种身份,当政统符合道统时,他们是政权的支持者,当政统背离道统时,他们是政权的批评者,甚至是反叛者。所以,士人不仅仅是维护稳定的力量,也是改朝换代的革命力量,当然也是复兴道统,重建政统的核心力量。如果我们承认传统文化对每个中国人都有无与伦比的塑造力量,那么反思新文化运动中那些大师们,也可以说,他们可能从近处看是传统文化的破坏者,但是从远出看,恰恰是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化继承者。而且,他们中的最优秀的人物,无外乎以自己的学养复兴道统和政统而已。
如果这个粗线条的视野可以成立,那么我们看,道统的仁政思想往往首先通过士人自身的修养获得超验的天命支持,正心、诚意、修身就是对道统的继承,它更注重人的伦理道德层面,齐家、治国、平天下就是对政统的继承,它更注重制度和社会层面。可以说,胡适和鲁迅都有其独特的学统,并以此演绎了新的道统和政统。其实无论胡适还是鲁迅,他们都不可能在一个尽管是未有之大变局中离开传统太远,当时的惘然很难廓清彼此的位置,但是近百年来,我们在审视他们的时候,是否可以将鲁迅列入传统的道统传人,而将胡适列为传统的政统的传人呢?
道统高于政统,也更有完美主义倾向,更注重个体的心性气质和行为心理,政统现实很多,更注重制度设计与参政意识,所以我们看,鲁迅后来对胡适多持批判立场,但是胡适很大程度上将鲁迅引为自己人.道统与政统虽有高下之分,却缺一不可,而这两个人无疑都是中国近代最伟大的文人之一,是他们开启了新的道统与政统,也就是在民族国家的历史观念中确立现代的民主制度体系。民主更注重的是制度设计,自由更注重的是个体生存,这是完成宪政转型的两个转轮,缺一不可.当然,最喜欢谁关乎我们自己的个人气质,但是二选一的思维却是需要反思的,因为这种思维和鲁迅无关,和胡适也无关,而是意识形态造就的语境混乱,无论是为鲁迅正名,还是为胡适正名,二选一都是应该避免的.鲁迅无疑是最独立的知识分子,可以说,鲁迅对自由绝对而纯粹的追求和捍卫充分说明,他把握的乃是民主政治下个体的政治伦理,而胡适尽管在学术上建树很多,但是都为开风气之作,他最让后人触目的,恰恰是以自己的社会威望走到政治前台,对当局进行苦心孤诣的,理想主义的政治诉求。后来的历史证明,无论是鲁迅的路,“立意在反抗”,还是胡适的路,做政府的诤友,推行好人政府,都没有使中国的历史走出改朝换代的历史循环。但是,这并非说明二者乏善可陈,而是当时的社会急流使他们,甚至是使那个时代无法冷静的确立自己的道路,一言以蔽之,当时的社会条件只能提供他们但开风气的条件,而无法完成现代知识分子推行宪政的社会使命。
今天,恰恰是我们有机会来讨论先贤是非功过的时候,他们二公到底是互相对立冲突的,还是交相辉映的?没有鲁迅更新文艺,在个体心理层面的自由影响,没有鲁迅先生做为独立知识分子纯粹的社会批判,胡适先生就没有给做政府做诤友的可能,没有胡适这样进入体制进行真诚努力的知识分子,批判也只能是批判。
朱学勤先生在《想起了鲁迅、胡适与钱穆》一文中说:
“现在知识界用以平衡鲁迅的是梁实秋,是林语堂,是周作人。
而我以为,真正能够平衡鲁迅,在鲁迅之外树立另一价值坐标,同时也不能辱没鲁迅的是胡适。”
的确,在一片靡靡之音的覆盖下,鲁迅也好,胡适也好,早已消失在大众的阅读视野,而上层知识分子关于二者孰是孰非的争论亦不过是过眼烟云罢了。但是,他们二者所成就的文化思想形象却是照远不照近的,因为,他们是道路,我们终究还是要延着他们两位所开辟的新路“奋然前行”(鲁迅语),而且舍此无它。
孙郁先生说:
“从某种意义上说,鲁迅与胡适,是近代以来中国新文化最杰出的两位代表。我一直认为,未来新型知识分子的出现,不是这两种传统的分离,而是一种互补。当然,这不是一种简单的文化折衷。历史的事实是,在经历了百年风雨之后,旧有的几种文化因子,已有了正反合一的趋势。我们一方面需要精神上的清道夫,如鲁迅那样的斗士,另一方面,还需造就胡适那类现代化进程的具体操作者。我相信这两人对未来文化建设的辐射力,将比我们预料的还要巨大。”
这种见地使笔者深为心折,同时也看到,孙先生可能并没有注意到胡适、鲁迅与传统文化的内在继承关系。但是,却道出了现代知识分子可以参照师法的精神标本。我并不想使自己的一家之言成为一种衡量胡鲁二公的尺度,我不配,更其不能。但是,更加清晰的认识和处理二者之间的关系,从文化渊源、历史、现实中寻找他们人格魅力和思想光辉的切合点,可能没有非常现实的当下意义,但是尽力澄清两位文化大师的精神形象,以期为后人提供一种可以参照的现代文化渊源的历史视野,是笔者虽不能行,心向往之的。
背景与学养
婚恋与性情
著述与事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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