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11月29日14:50 瞭望东方周刊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穆撒/重庆铜梁报道
一个“聪明人”由于婚姻、事业的挫折而制造了一起极端恐怖的爆炸案
11月18日下午3点50分,重庆铜梁县的一处茶馆发生一起人体炸弹案,截至目前已造成15人死亡、28人受伤。
“这些年来,像这样恶性的刑事案件在全国都是少有的,所以引起了中央、国务院、公安部、市县领导的高度重视,我们到现场没一会儿,罗干的批示就到了,此后,隔上一段时间就能收到一位领导的批示。”黄文志说。11月21日,铜梁县公安局副局长黄文志已经连续工作了3天4夜。
血色黄昏
发生爆炸的是巴川镇洗马村公路旁的一幢独立的二层小楼,每层并排有七间房,楼下的门面从左到右是小卖部、茶馆、肉铺和医疗点,楼上是住房。楼下的两间茶馆,正是爆炸的事发地。
茶馆所在地的洗马村有4人死亡,5人受伤,是当地伤亡最惨重的一个村。11月19日,铜梁雨雾弥漫。整个洗马村就笼罩在这片悲风惨雾中。
在洗马村社员的记忆中,18日这个黄昏是血色的。“尸体和伤员都血肉模糊了,好多人都爆成花花喽……一塌糊涂。”在离爆炸现场600米的洗马村2队,社员告诉《望东方周刊》:“房子腾得很凶。”
首先给中医院打电话的社员张小军是最早的群众自发抢救队伍中的一员。他回忆说,“4点05分,公共汽车先拉走7个自己还能走路的轻伤员,4点16分前后中医院的依维柯到了,接着又来了县人民医院的金杯和中医院的金杯,这3辆车送完这一批伤员又返回,先后6辆次救护车拉走大约20个重伤。”
“9个全尸,我还看到两个只剩下脑壳。”社员刘开勇说为了通知村里的死伤家属,他仔细辨别了每一具尸体。
“当时不敢去,后来二娃找不到了,才急着去看现场,但警察已经把现场封锁了,不准我进去,凌晨村委会通知我去殡仪馆认尸。” 失去儿子的黎孝福说话时嘴唇微微颤抖,“好在我二娃是全尸,伤口很干净,只是裤子破了,听人说所有人都倒了,惟一趴在桌上没有倒的就是我娃。”
“茶馆里有9张桌子,都坐满了,至少有50多人”,爆炸发生时正在茶馆里屋打牌的黎孝刚直至第二天中午仍不能正常进食。虽然他当时并未处在爆炸中心,但因爆炸产生的巨大气流冲击,他背部严重烧伤。据医生介绍,黎受伤面积达20%,经过两小时的缝针才将伤口处理妥当。目前,黎听力仍未恢复正常。
目击者康志华当时正骑摩托车到茶馆旁的肉铺买猪肚,爆炸几乎发生在他抵达茶馆前几秒,他逃脱了一场劫难。“我前面那辆三轮车上到处沾满了肉和血,还有3个人被冲击波炸出来,三轮车司机都吓傻了。”
“大概几秒钟之后,有人慢慢地从茶馆爬出来,我清醒过来开始救人,我亲自抬上车的断手断脚的就有4个人。”康志华说,当时过往的公交车、出租车和周围群众都自发加入救人行动。
在重庆打工的28岁的洗马村7社队员杨家桃是所有死者家属中最为悲痛的一个。得到消息后,他立即从重庆赶回,然而他20岁的妻子蒋小琼和1岁的女儿杨妍再也不能像平时那样在家里等候他的归来了。3天前,他刚为女儿过完1周岁生日。
“妻子头没了,女儿用裹尸布包着,尸骨也不全。”杨家桃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直到烟蒂烧到他的手指。
打电话给杨家桃的是彭期华,彭的妻子当时也在茶馆中打麻将,妻子和杨家桃的二哥一桌,妻子去之前告诉他要去唐三茶馆去耍,而现在他的妻子身受重伤,面目全非,8岁的儿子都不认识他妈了,“给娃娃留下好大的刺激,不该带他去看他妈”。
杨家桃的二哥叫朱昌林,是杨家桃同父异母的兄弟,在爆炸中头部受伤,现在被纱布包着,朱说,当时他看见袁代中骑摩托进来,不知谁说了一句你啷个把摩托车骑进来了啊,还不到两秒钟,爆炸就发生了。当时他很害怕,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自己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了。站在他们桌后看的一个女人被炸死了。
据去医院探病的受伤者家属说,到21日,县人民医院还有6个人仍没有脱离危险。
4小时锁定凶手
“我们只用4个小时就锁定了犯罪嫌疑人袁代中。”黄文志说。
事发现场,二楼的淡蓝色玻璃窗几乎全部震碎,茶馆前的公路一片狼藉,冲击波甚至波及旁边的楼房和对面的工厂。而离茶馆20米远的3个液化气罐却完好无损。
“我第一感觉是这肯定不是简单的液化气爆炸,我判断应该是炸药。”副县长陈益国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县级官员。当时他正在巴川镇开工作会。大家刚刚坐齐,就有人来报告说发生了液化气爆炸事故。
“看到死伤遍地的惨状,巴川镇的镇长书记吓得面色发青,我马上告诉他们这不是一起安全事故,而极可能是人为爆炸的刑事案件,他们没有领导责任,让他们赶紧组织抢救工作。”
与此同时,警方的反应也十分迅速。黄文志说,“3点51分,我们接到报警电话,4点就赶到了离县城4公里的爆炸现场。在现场勘查时发现,有一部可疑的摩托车被整个炸毁,而且按常理摩托车不应该开到茶馆中。初步分析该摩托车的前轮发动机位置是中心爆炸点。”
爆炸时,茶馆老板唐三正在搬桌子到屋外招呼茶馆内坐不下的客人,死里逃生的唐回忆,在爆炸发生前10多分钟,曾看见袁在现场附近出现。
在距中心点60多米的公路对面找到一块摩托车牌照,如果不是在中心爆炸点,车牌不会飞得这么远。其号码为川R-H4215。经查,这正是袁代中在交通管理部门登记的摩托车牌。
附近群众反映,袁因打麻将等问题曾多次与其妻谭必书发生争吵,前两天还在该茶馆内发生过争吵。
6:20许,市公安局和有关部门相继赶到现场,迅速组成专案组。“市局一个当法医的女孩,在尸体堆里翻来拣去,后来她发现两支断腿,初步认定可能是罪犯的。”副县长陈益国对现场的情景记忆犹新。同时,警方还发现了一个头盖骨。
第二天中午现场发现的可疑残肢与袁的女儿进行DNA鉴定,确定凶手袁代中已经死亡。
一位不愿具名的刑侦队员回忆,在对袁家中进行搜查时发现,其家门上有血迹,堂屋内凳子上有血衣、厨房有洗过的血水,带血的菜刀,卧室门把手上缠有电线,怀疑装有爆炸物,袁的妻子谭必书也可能已经在屋内被袁杀害。为了避免再次发生爆炸他们赶紧退了出来。
随后,干警在首先切断电源后,再由消防队员用切割机将卧室的卷帘门切开。当民警们从切开的口子进入卧室时,血腥味弥漫着整个小屋:床边一具女尸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棉被和毛毯盖在上边。死者正是袁的妻子谭必书。经尸检,其面部被砍12刀,双手腕大部分被砍断,系失血性休克死亡,死亡时间在12小时左右。
经对现场残留物进行分析,发现铵锑炸药成分,判断爆炸物为铵锑类炸药,经对爆炸破坏程度进行分析,判断炸药量在3-5公斤。而后,在袁家民警们还在尸体旁边发现10枚电雷管和一把带血的菜刀。
至此,“11·18”爆炸案告破。
从“聪明人”到“人体炸弹”
熟悉袁代中的人都一致认为袁是个聪明人。“对付女人很有一套,谭必书父母都不知道就嫁给袁代中了,我们都是等他们办了手续才知道的。”谭必书的堂哥谭必礼说。
“他牌打得很好,并不像传闻说的那样是因为在茶馆输了很多钱才去报复的。”茶馆老板否认袁代中和茶馆有什么嫌隙。
但是,这个聪明人却一直怨自己“命不好”。据熟悉袁代中的人介绍,可能是由于父母很早就去世了,袁的性格比较内向,他和人交往都是不冷不热的,和周围群众的关系一般。但是他一向自以为是,见不得别人比他好。袁经常挂在嘴边上的口头禅是“这世道……”
“他一直认为自己怀才不遇,小时候家境不好,但他仍然凭自己的聪明劲儿读到了高中,而且凭他当时的成绩应该能考上大学,可是贫寒的家庭终究供不起他继续读书,从而使他对社会产生了不满情绪。”黄文志对凶犯的情况已经烂熟于胸,说这话时,他的语气里还带着些同情。
据警方调查,2000年袁代中与其前妻离婚后,就在判决书背后写下一封信交给女儿,信上说自己不想活了,本来准备和你妈同归于尽,但念你只有8岁,不想你过早成为孤儿,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第一次婚姻的失败更加重了这种不满。袁代中出事前曾给与前妻所生的女儿留下遗书,遗书中写道:女儿,爸爸对不起你,没有把你好好抚育成人。本想你是爸爸惟一的女儿,应该让你好好出人头地,为袁家扬名立万。可你妈半途强求要离婚。从此之后我失去了事业,家庭,钱财和亲人。我失去的太多了,再没有更大的勇气开创未来。你妈诉状所说的一切都是假的,这只是她为了离婚罢了。我当时也忍不了很多,很多……
“他很爱他的前妻,二婚后仍经常找他的前妻聊天。因而,他前妻最了解他的心理扭曲。案发后,袁的前妻杨琼在接受警方询问时的第一反应是,如果爆炸案真是袁所为,那么,谭必书必定已经被袁杀害。”黄文志说。
从此后袁代中颇不光彩的人生履历中可以发现,离婚后,他开始自暴自弃:袁曾于2000年9月因嫖娼被公安机关治安拘留,2001年因违反爆炸品管理规定被公安机关处罚。“自从离婚后他养成了嫖娼、整日打牌、好逸恶劳的坏习惯。”知情者说。
据知情人透露,袁代中2003年被一个女人骗到河南做传销,损失了5000元。开沙场的时候又由于经营不善,亏损了不少钱。
唐定伟是谭必书和其前夫的儿子,《望东方周刊》记者面对这个青年时能够感受到他的愤怒,“妈妈嫁给袁代中之后,两人感情就一直不好,袁代中不管做什么工作都不会拿钱给家里,而且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打妈妈,我也经常和他发生冲突,后来我就搬到我舅舅(谭必伦)那里了,平时见面都不说话,我对他只有恨。”
谭必书的生前好友李关玉早就有不祥预感,“他俩经常扯皮打架,袁代中打牌经常从白天打到晚上一两点,袁代中还要拿谭必书原来家拆迁后的转户钱(指征地安置费),谭必书受不了袁代中打她,就闹离婚,袁代中威胁她说你要离婚就杀死你全家。”
至于袁为何要在杀死妻子后,再赴茶馆充当人体炸弹,公安部门有两种解释:袁脾气暴躁,经常在茶馆与人发生争执,可能袁想和他的仇人同归于尽;或者出于仇恨社会的心理,想在临死之时报复社会,引起轰动和恐慌。
黄文志认为使袁走上人体炸弹之路的主要原因是他扭曲的性格。“袁代中的思想轨迹就是杀妻毁家、拉人垫背,报复社会,是由于家庭、婚姻、事业等方面的挫折,心态扭曲,这起恶性爆炸案是他报复社会的极端表现。”
另一个没有引爆的炸弹
18日中午,袁来到女儿学校,把自己最后的积蓄380元钱给了女儿,他还给了女儿一张存折、一张信用卡,交代复读机坏了,尽快去修,要好好学习……女儿回来说,当时搞不懂爸爸啷个忽然变得恁好。
而在此前后,袁残忍地将自己的妻子谭必书乱刀砍死。然后,很冷静地换下血衣血裤,洗净沾满妻子鲜血的双手。
下午3点,袁代中给谭必书的妹夫打了个电话,说家里门关了,灯还亮着,你三姐是不是死了。妹夫没当回事,说你们是不是又在扯皮,袁没回话就挂了。此时,袁代中在家中布置好炸药。只要进入人员一开灯,通上电源的炸药将爆炸。
谭家人并没有意识到此时谭必书已惨遭毒手,在爆炸过后才着急寻找,看到袁家黑灯瞎火没有进屋寻找谭必书,而是赶回老家寻找,逃过了袁代中为他们准备的炸弹。
出事10多分钟前,茶馆老板唐三等人看到袁代中骑着摩托车来到茶馆跟前,随后又走了。“这极有可能是袁在现场观察,看茶馆中是否有与他有矛盾的人。之后才回到离事发现场仅500米远的家中拿炸药。”警方推测。
3点40分,茶馆对面凌达厂的9名工人和家属在下班后进入茶馆打牌。
3点48分,袁代中关上家门,将炸药用编织袋绑在前轮发动机处,在初冬的冷风中向茶馆疾驶而去。
惨剧或可避免
据了解,在年初的时候袁的第二任妻子谭必书曾经和袁代中对簿公堂,要求离婚,当时,铜梁县法院并没有支持谭的诉讼请求。在11月初谭必书又向法院递交了起诉状,没想到还未开庭就被袁代中杀害。
谭必书的家属认为,法院勉强两人继续进行婚姻生活,使谭必书最终惨遭毒手。法院对此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负责经办离婚案件的县法院民一庭庭长陈有全对这个案件还有印象。“因为双方均系再婚,都有一原婚子女,共同生活时间又很短。这种情况在离婚案中比较少见。”
对于不判二人离婚的理由,陈有全找到当时的案卷,向记者解释,“谭必书曾向当地公安部门报案说袁代中动手打她,但是除此之外,在审理过程中谭没有提交其他证明。因为缺乏相应的证据,按照《婚姻法》和最高人民法院关于认定夫妻感情破裂的13条,不能确认二人感情破裂。”
尽管根据案卷记载,中同村村民万朝琼、唐大明、社长胡明良都指称袁、谭二人经常“扯皮打架,把她(谭必书)的手膀子都打绿了。”然而,法院在没有做进一步调查的情况下一律不予采信。
谭必书的亲属和当时谭的法律代理人胡培华说,就在离婚期间,袁一再威胁谭,如果决意离婚,那么将杀光谭的全家。“开庭前后,因为怕袁代中再打她,谭必书在她二姐家躲了15天。法院晓得他这么歪,还把两个人揉到一块。”谭家人说。
谭必书的弟弟谭必伦最后一次见到三姐是在案发几天前。“我在环城路上碰到我三姐,她说她又被打了,是到妇联告袁代中打她。她说她已经找过城南派出所的协警报警说家里有炸弹,但没人管,这次要找妇联。”
负责管区治安的协警在接到谭必书家里有炸弹的报案后,为何没有出警调查,《望东方周刊》记者提出采访要求时,协警所属的城南派出所却以需要县局派人带记者采访为由加以拒绝。
茶馆中的失地农民
爆炸案发生的时间是3点50分,正是上班时间,且不是休息日,区区80平米的麻将馆怎么会造成如此惨重的伤亡?
《望东方周刊》在爆炸案发生地洗马村调查发现,除了几名当地工厂的职工,大量的死伤人员都是附近村子的社员,他们都是在铜梁县自20世纪90年代末开始兴起的圈地潮中失去了自己土地的农民。
“天天放炮,十一二点都在放。我们找到县里让别在晚上放炮,可县领导却说晚上可以放。”村民说所谓的放炮就是“把坡坡放平将土地卖给开发商”。
近年来,铜梁大力实施“兴工富县”的战略。在政策特别优惠,并拥有廉价的土地和劳动力资源的前提下,铜梁明确提出“以外向型为主,以招商引资为主”的工业发展方针,采取连片规划工业区的方法,以吸引外来企业。
《望东方周刊》根据有关资料统计,铜梁县仅巴川镇和全德镇的24个村111个社中,就有16个村52个社因征地称为“端队社”。
一方面,农民失去耕地,另一方面,记者发现仍有大量的征地被荒置。仅洗马2社的社员就反映该社有上百亩土地从1997年开始就一直被闲置。
“一些村民没有土地,又找不到工作,没事可干就整天泡在茶馆麻将馆,没钱打(牌)的就在旁边看。”村民杜建培说,因为失去土地没有田种,已经40多岁的他出去打工又没人要,“不在麻将馆又能干嘛?”-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