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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蒙运动历史的另类解读
刊于湘声报读书版2006年1月15日)
柯林武德说过:“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这句话用来描述对于欧洲启蒙运动历史的研究恰如其分,一提起启蒙运动,我们就会想起狄德罗、卢梭、伏尔泰、康德等一长串的人名及其思想学说。新近出版的《启蒙运动的生意:〈百科全书〉出版史》的作者却从一个特殊的角度来揭开启蒙运动的“神奇面纱”,给一般性的读者提供了富有日常生活气息的历史图象。
具体地来说,作者没有刻意地将启蒙运动按照固有的逻辑解读为“人类精神生活的神话”,而是将其理解为《百科全书》的作者、出版商、印刷商、盗版者乃至审查者等“各怀鬼胎”的群体为了“启蒙的生意”而聚集在一起,换言之,都是为了一种功利性的并不那么高尚的目的串联在一个书籍出版的流水作业链条上,结果不期然而至地结出了“启蒙运动”的果实。这种解释自然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根据当时留存的STN文件与书商之间的5000多封信件,精心勾勒出当时忙碌在欧洲的庞大链条上的“生意人群体”。《百科全书》最初的出版动机并不是开启一个崭新的历史,也不是表达与过去的决裂,却是在那个时代利用人们对知识与哲学“虚荣的热爱”,而进行的一场遍及欧洲的争相追逐的牟取暴利的行动。作者剔除了涂抹在《百科全书》身上的作为启蒙天使的神圣光斑,而还原了其从一开始就依赖金钱与权力的联合,将政治利益与经济计算纠缠在一起开辟“商业资本主义”的真相。
正如《百科全书》最关键的出版商庞库克所一语道破的那样:“不允许有任何可能会吓坏法官们的亵渎宗教的放肆行为。相反,应该相当审慎、节制地撰写这部书,这甚至会受到你们政府的鼓励。这是一项有利可图的生意,所有人都会感兴趣。”事实上,出版商也确实在按照商业逻辑操控着这笔“启蒙的生意”,比如与四处蔓延的盗版者的斗争与联合,比如利用政治权力的罅隙积极寻求扩大营销的渠道和避免书刊检查官,比如压榨印刷工人和排字工人的廉价劳力,比如将书价定位在高昂的价位以主要争取有钱有闲阶级的购买和阅读,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为了“启蒙就是敢于公开地运用理性”的高贵目的,而仅仅是为了追求经济利益的最大化。作者通过对各种版本、盗版与商战、造书、传播与清算等各个环节的分析,展现了在1775年到1880年这个历史时期的图书生产销售史,从而描绘了人性与制度、社会、政治等精彩纷呈的互动。恐吓、欺诈、引诱、虚荣、贪婪等各种人性的真实面目都在围绕《百科全书》的“分赃史”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书写。
自然,正如作者特别指出的那样,《百科全书》的读者群并不像我们这些现代人所想象的那样是一群正在经济上崛起、政治上无权的资产阶级,反而是“对贵族、神职人员以及有时被看成是旧制度的资产阶级——即显贵、领年金的人、官员和与现代工业资本家有别的职业人士——等不同的人群更有吸引力。”而这些读者恰恰是启蒙运动要颠覆甚至消灭的对象,无独有偶的是,《百科全书》的作者也不仅仅是清一色的如卢梭等启蒙领袖,也有在政府谋职的职业官僚,还有很大比例的王朝书刊审查官。这些历史细节说明了启蒙运动不是拔地而起横空出世的,而是在断裂的历史中夹缠着复杂的人事纠葛,人在历史中的社会身份和关系网络不再是单一的而是多元的。
也许更值得让人缅怀的是当时的排字工人渗透在各种版本的《百科全书》里的情感和心血,那是一个不同于现今机器大生产式的“手工作坊时代”,每一个字的样式都是与排字工人的动作牵连在一起的,正如作者难得赞叹的那样:“在手工制书的时代,存在着一种印刷责任感,它在自动排版和印刷技术来临之后消失了。对每一位仍然对印刷术感兴趣的人来说,那些使18世纪的生产者和消费者感到愤怒的缺陷,如今成了那些旧书的魅力。一页一行,都自有个性。每个字符,都是像‘巧手’这样的人的工作姿态的印记。”这里有无产者的生命气息的留存,这里也有一个已然消逝的时代的缩影,因此跳动着生命的韵律而让后来者追怀。或许这是作者在描摹了《百科全书》令人绝望的商业图景后留给自己的唯一慰藉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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