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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 年 庭 院 的 故 事
——兼谈大学生的人文教育
成文山
(2002年4月16日晚于湖南大学北校区)
同学们：
上个星期，海联网络协会给我来了个电话，问我能不能够到（北校区）这边来讲点什么。我当时很爽快地就答应了，及至真正着手准备我的演讲内容的时候，我倒有些畏缩了，毕竟我们有点陌生。我来之前一个钟头在家里打开电脑，收到几封电子邮件，其中就有你们写给我的，是通过大学生论坛网页（www.netbig.com）发过来的。我的一个研究生知道我要到这里来，就给我一个电子邮件，说你看看可能对演讲有好处。怎么讲呢？我跟各位年龄差了半个世纪，你们才20岁左右，我已经是73岁了。今年恰好是我大学毕业50周年，我是1952年武汉大学土木系毕业的。毕业以后第2年，就是1953年8月，我到长沙来参加当时的中南土木建筑学院的筹备工作。从武汉的珞珈山来到长沙的岳麓山，到这个校园也快50年了。所以，我想今晚就以我这半个世纪在这个校园对书院的所见所闻同各位讲几个故事，谈谈个人的经历和感受，希望不要白白浪费了各位的宝贵时光。
我就从身边的事讲起吧。（转与狄柏瑞先生会见的幻灯片）1993年我曾经到美国去过一趟，一方面参观访问几所大学，同时看看我的女儿和外孙女，这样我就到了纽约的哥伦比亚大学。哥伦比亚大学东方研究所所长狄柏瑞教授是国际著名的汉学家，也是国际儒联的理事。通过陪同的教授，我们给他办公室去了个电话，问他能不能接待。他说可以接待20分钟，这样我们就去了。大家见面首先握手啦，陪同去的李绍昆教授（湖南大学名誉教授）说，这是湖南大学的校长。这老先生握着手，没有蛮多表情，眼睛看看我，又看看李先生。李先生又补了一句：“这是毛泽东家乡的大学的校长。”（同学笑）稍微好一些，这手握起来紧了一点。再讲了一句：“是岳麓书院来的教授。”老先生才激动起来：“哦，朱熹、张木式讲学的地方啊！”这说话的语调就大不一样，真是顿时多云转了晴天！
这是个很细小的例子，你们看看：往事隔千年，行程三万里，在那么个地方，有那样一位老先生，他惟独记得岳麓书院，而对朱熹、张木式讲学的岳麓书院去的人特别亲切，特别友好。倘若讲我是湖南大学土木工程的教授、博士生导师，他肯定不会搭讪。这就是人文的魅力！这个故事不长，还能够得出什么结论，大家自己思忖。
（转哈佛贺电幻灯片）1986年10月，我们举行湖南大学的校庆，准确地讲就是岳麓书院创建1010周年、湖南大学定名60周年，日期是10月5日。没料到我提前收到了哈佛大学的贺电，办公室告诉我：“哈佛大学校长打来了一个贺电。”我做梦也都没有想到会收到哈佛的贺电。因为那个年代办校庆，不像现在这样事先大家串通好发个贺电。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呢？我当然万分高兴啊！那个时候每天早晨大操场上千学生做早操，我就利用这个机会把贺电先给大家念一遍，想跟广大同学分享这份喜悦。出乎我意料的是全场反映并不热烈，原来大家还不晓得哈佛的份量。一直要到这几年，jiang ze ming主席到哈佛大学发表讲演，北京大学100周年校庆哈佛大学校长在那里讲演，大家才想起：哈佛大学是这样一个地方啊！我说，你们不晓得他们校长在1986年就给我来过一个贺电哩。现在各位看这个贺电（幻灯显示），我毋需再念了。它的英语原稿存在学校档案馆里。
贺电中间特别有两句话：“湖南大学在促进教育发展方面已经发挥了持续的作用。”当然嘛，一千年了还不“持续”（同学笑）？更重要的是下面那一句：“并且用不同的方式对知识的宝库作出了贡献。”这是很高的评价！我不晓得后来国内还有哪些大学校庆收到了哈佛、剑桥打来的贺电。而在那个年代我们学校确实没有教授、没有博士后在那里工作或研究，跟他们没有其他的信息来往。校庆中，由长沙校友会赠送的“千年学府”匾额往书院前门一挂，从此确立了岳麓书院-湖南大学千年学府的格局。这就是当年校庆的亮点。
下面我接着讲。因为是岳麓书院1010周年嘛，我们不简单讲湖南大学有1000年校史，但湖南大学校园是千年学府所在，这是毫无疑义的。我们校园历来没有围墙，是一个全方位开放的学校。我的母校武汉大学就没有围墙。至少我念书的时候没有围墙！文法理工农医六大学院，标准的综合性大学！当学生做了老师的时候，总会情不自禁地按照他老师怎么教的再教自己的学生。我心中的样板就是我的母校——武汉大学。母校没有围墙，湖南大学也不砌围墙。尽管后来相邻的兄弟院校开始砌起围墙来了，我说湖大还是不要砌，进了岳麓山就是湖南大学！人家围墙以外都是我们的（同学大笑），更何分山前山后？当然，我们要为此付出代价，但是从教育理念上看，这还是合适的。
（转文物保护单位碑幻灯片）现在，我们走进前门，看看这千年庭院。岳麓书院是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1988年1月13日批准的。在这以前书院是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在这以后它就是国家级，升了一格。按照国家的《文物法》、《高教法》，这里有一个问题：岳麓书院归国家文物部门管，不能办学，更不能招研究生、办学历教育；而有权实施高等学历教育的湖南大学，尽管是从岳麓书院发展出来的，他对岳麓书院的地产和房产却不拥有所有权和管辖权。所以，只有一个办法：由国家文物局委托湖南大学管理这个重点保护文物，这样才能把两个矛盾协调起来，才能做到千年学府弦歌不绝。现在书院不只是有陈列、展览的功能，还有培养人才、学术研究的功能。庐山白鹿洞书院，它一样也是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我1996年在南昌大学访问时，就建议江西省教委跟文物局把白鹿洞书院办成为南昌大学的国学研究院，或者什么其他的教学研究单位。他们说你这个建议很好，但实际运作很困难、行不通。所以，我们湖南大学要非常珍惜这样一个惟一交由一所大学管理的国家重点文物单位。现在，社会各界、教育部门和文物部门都认为，我们这里是文物保护和高等教育密切结合的最佳形式。
明朝的王阳明说过：安得轻风扫微霭，振衣直上赫曦台。我们且上赫曦台看看（转赫曦台幻灯片）。啊！崇隆学府，庭院幽深。我们以前接待国外大学校长、教授，总是在东方红广场先下车，陪着客人经过林荫道慢慢走进书海?旧虾贞靥ㄒ豢矗?腿硕偈备械骄?取⑿缕妗Ｍ?锩孀呓?访藕投?牛?┕?ピ旱浇蔡茫?缓笞??槁ィ?俳?接?槁ズ竺娴慕哟?遥?庀滤?械难笃??脊?司×恕Ｋ嗳黄鹁矗?椴蛔砸选Ｔ?词钦庋?桓鲇木驳氖ぞ嘲。?
（书院大门，幻灯片）在我1953年到学校的时候，这个地方（指岳麓书院大门“岳麓书院”匾额处）挂的是毛泽东手书的“湖南大学”。当时，湖南大学校长李达请毛泽东写校名，毛泽东写了三个，要学校自己挑一个，学校就挑了一个，做成匾额挂在这里。而“岳麓书院”这个碑早先是在江边，直到有一年抗洪把这个碑挖下来了，学校才把它收藏起来，保存到现在。这是宋朝第三个皇帝宋真宗的手迹。80年代修复书院时做成匾额挂上去的。
你们看（指向大门对联）“惟楚有材，于斯为盛”。万千学子毕业时都从这副对联旁走出大门，走向社会。关于它的含义暂且不多讲了。以后各位如果再游书院要到那里照相，我建议你们站在第三台阶居中，这是最好的取景点（同学笑）！因为从这里就可以把三副对联，两个匾额收入镜头。1991年江主席视察书院，学校就请他在那个地方照了一张相，效果非常好，现在还陈列在书院展览室里，你们以后不妨试试。这完全是为了取景需要，后来讲解员发挥一下就说江主席是第三代领导人，所以站在第三个台阶（同学笑，长时间）。
（转二门幻灯片）我们再看看二门，我说有三副对联，第三幅就是把头门、二门的对联合起来，（上联）“惟楚有材，纳於大麓”；（下联）“于斯为盛，藏之名山”。辛亥革命的元勋黄兴（长沙人）、蔡锷（邵阳人）国葬到岳麓山时，有人就把岳麓书院的这两副对联合起来做一副挽联纪念他们。于事于人，你们看切不切。
1953年我到湖南大学时二门是没有的，抗战中二门给日本人炸毁了。1938年4月10日日本飞机轰炸湖南大学校园，书院二门跟当时的图书馆中弹被毁，还牺牲了三个同学。这个二门后来一直没有修复，到80年代我们想修复可是找不到资料。这时候恰好有一个在北京大学进修的的日本高级访问学者来参观书院，他答应回去找一找资料，找到后再寄给我们。果然是由他从日本保存的岳麓书院志里复印了一份二门的照片，我们才得以按原貌修复。解铃还须系铃人，是日本人炸毁的，也是由他们寄来资料才得以修复。为什么日本人要炸湖南大学？（转老图书馆中弹燃烧现场幻灯片）首先，北方清华、北大、南开的学生要在湖南大学寄读一个学期，再往西南走才能到达西南联大。日本为了扰乱后方文教机关，他们要炸湖南大学。这个事实在《茅盾全集》第11卷散文1集里有专文记载。再者，当时国民党第九战区指挥长沙会战的司令部就在岳麓山爱晚亭后面的山洞里。基于这两个原因湖南大学遭到日本飞机的轰炸。当时73师一位参谋长就在这个山洞里，他1996年访问湖南大学时还讲起了这段往事，这都是60多年前的事情了。
当前世界局势的主流是和平与发展。大家想过没有，当你们还要过50年才达到我现在的年龄时，这中间还要不要经历一场战争？如果可能有的话，该如何做好准备。我小时候没有准备、没认真想过，风风雨雨总算过来了。我一生有件事非常凑巧：出生那天毛泽东填了一首词（同学笑），当然不是为我填的（同学大笑）。1929年毛泽东填过一首《采桑子•重阳》，我就是那天生的。没有两岁就九•一八，然后抗日战争，几次长沙会战。1944年冬季初中毕业，1945年春节就给日本鬼子抓了，差点没被杀掉。1948年进武汉大学，解放战争；1950年抗美援朝，朝鲜战争。后来我有机会到苏联列宁格勒（今圣•彼得堡）学习三年半，回来原以为可以报效祖国搞建设了，没想到来了“文化革命”，风雨苍黄又１０年。惟愿你们将来的生活、你们的经历都比我的更平顺，都是单调上升的曲线，一直往上张扬，达到人生事业的顶点。不过，看看前不久在阿富汗的那场战争，我想年轻人还是要时刻警惕一点！
我们再前行（转讲堂幻灯片），到讲堂了。1917年，湖南大学前身湖南工专校长宾步程从《汉书》中找出“实事求是”这个成语作为校训。从《论语》与韩愈古文里引出“工善其事，必利其器；业精于勤，而荒于嬉”配为对联。稍后，毛泽东也住进了书院，于是研究毛泽东早期思想的学者有的认为，他30年代在延安对“实事求是”所作的诠释就是在这里受到的启发。
1167年，朱熹和张木式在这里会讲，湖湘学子就在这个庭院里听讲。近几年我们组织“世纪论坛”，延请名家也在这里讲学。30多年前，我所经历的却是另一场集会---“文革”中的大批判。当时的工宣队说湖南大学的封资修老底子太厚了，要从朱熹批到朱凡（时任湖大校长），要批800年。1967到1167刚好800年。可能在座的各位有读过中学语文《一面》的，它的作者就是朱凡。那批判会就在这个庭院里面举行，我们坐在前排受教育。这是另一种经历，另一种过程。
讲堂上乾隆御笔“道南正脉”的匾额是清代原物，“文革”中由学校一位职工收藏才得以保存下来。有个典故叫“立雪程门”，讲宋代福建的杨时到河南洛阳程颢家求教，因老夫子在打瞌睡他在门外等着，待老师醒来雪已很深。杨时学成南归，送别时老师深感欣慰地说：“吾道南移！”乾隆用这个典故说明岳麓书院是宋明理学正宗。我们历任校长重大使命之一，就是守住千年庭院的学脉，让它绵延兴旺。杨时到湖南，还在谭嗣同、HU YAO BANG的家乡----浏阳当过县官，而且很有政绩，且不展开。
1978年改革开放后，有日本代表团到长沙指明要看讲堂里朱熹手书的“忠”“孝”“廉”“节”四个大字。当时书院里住了80多户教工，而且多是后勤系统生活比较困难的职工；岳麓公园管理处占用一半，讲堂里四个大字也给黄泥封住了，这怎么能给外宾看呢？又不好明讲，于是就要导游把他们引到岳麓山四处游，游到五点半下山，就说这里下班关门，今天不能看了（同学笑）。
这样一来也激起了岳麓书院的修复问题。大家意识到书院的价值，几个单位都要来修，来争这个书院的修复权、管辖权。我们（学校）就请当时主持修复的杨慎初教授给省委打一个报告。朱凡老校长说报告不要写长了，省里领导好忙没时间看，字不妨大一点，但论说要击中要害。我们的教授费尽心思写了出来，大意是说：岳麓山上有个“第一道场”，山下有个“千年学府”，而书院在其千年演变中曾有过两次由于地方长官的判断失误导致衰落，这话也是提醒现在的领导不要来第三次失误。报告送上去，省委的领导马上批复：岳麓书院理应归湖南大学修复管理。这一批就定了大局。究竟由谁修复、由谁管理，当时是有争议的。1986年书院部分修复开放，获得社会公认，好多原来有争议的同志又来讲：“老成啊，我当时是赞成让你们修复管理的。”他们不晓得我有一本日记，记录了哪些人支持我们，哪些人并不赞成我们（同学笑）。
（转接待日本千叶大学校长幻灯片）1985年9月在讲堂接待日本千叶大学校长井出源四郎教授。凡是日本代表团参观岳麓书院，我们都会给他们看一张特殊的地图。这张图现在放在历史馆里面，是一张标定了日机轰炸中弹坑地点、直径、深度的地图。当然，我们是一衣带水，不记旧仇，但是还是要让客人看到我们世代不忘这段历史。当时互换礼物，千叶大学校长送我一个放5号电池的电子钟，当时还很希奇似的，但我没有据为己有，顺手把它给了工业设计系主任，让他们拿去作设计参考（同学笑）。我送了井出校长一样东西，手杖（同学笑），这不是市场上漆得亮光的stick，这是我在南岳南台寺庙门口小摊上，花两块钱人民币买的一截古藤（同学大笑）。各位是学财经的，讲成本核算，一定觉得太便宜了。我在上面刻了八个字：“西渡赠经，东归作伴”。表面上是他们西来传送经验，这手杖伴他东归留作纪念。深层次的意义是讲中国文化是日本文化之母，这南台寺是佛教中流入日本叫曹洞宗的支脉的祖源，古代日本的高僧总要来南台寺朝拜的。
各位到书院看讲堂，不要忘记右手边不到一米见方的那块学规碑。这是乾隆年代岳麓书院的学生守则，共18条，前9条讲道德规范，后9条讲学习方法。当然，只能吸收其中的精华，这是一种历史、传统。比如说“时常省问父母”，你们现在经常跟家里打电话吗？写信吗？假期回家看看吗？最后一条“夜读仍戒晏起”，开了晚车第二天还要按时起床，我不晓得你们早上要睡到什么时候。
再前行转入后庭是御书楼（转御书楼幻灯片）。书院原是藏书的地方，后来才发展为讲学的所在。这御书楼处于书院建筑中轴线的顶端，体现出学术宝藏的崇隆地位。1981年，我们学校曾经因为大火烧毁一栋砖木结构的教学楼，吸取这个教训，杨教授考虑防火、防白蚁等因素，采用了混凝土仿木结构的方案。
你们将来在某个领域学有所成，影响齐于海内外，就可以把你的手稿、专著送给岳麓书院，一经收藏便受文物法保护。往后你们的后辈，当然这话对你们还早（同学笑），但总会有那么一天来查询考证的。这里就藏有HU YAO BANG同志“尊重知识”的题词。HU YAO BANG同志1989年1月6日题词后100天就去世了，这是他的绝笔，后来他的亲属还来收集过。
从书楼往南折入后花园（转后花园时务轩幻灯片）。那里有一块唐碑，古麓山寺碑，唐代李邕撰文并手书。岳麓山山下是书院，儒家；山中麓山寺，佛教；山顶云麓宫，道教。儒释道构成岳麓山的人文景观。“西南云气来衡岳，日夜江声下洞庭”。你们在山后，可能“江声”听得少。但是，山前山后总是岳麓山，南区北区总是湖大。有人调侃说我们两个校园要进一步融合，只好在岳麓山挖条隧道，穿山来往，或许哪一年能够实现，但不是在眼前。可是爬山是可以的，还能锻炼身体。我自己就翻山来过当时的财经学院。
后花园里面有一个时务轩，这个里面藏有梁启超的珍贵手迹“时务学堂故址”六个大字。1897年秋，维新派在长沙办“时务学堂”为变法作准备。1898年康梁变法失败，杀了六君子，其中有浏阳的谭嗣同。时务学堂停办，后变为求实书院，再演变为湖南大学。所以时务学堂是我们湖南大学的近代教育源头，梁启超，谭嗣同是我们尊敬的师长。这手迹由老校友陈云章捐赠，他已90高龄，每年还来学校看那藏于学校图书馆的原物。“时务轩”由原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题写。在这个亭子里另有4块碑，记叙了手迹历经战乱得以保存的故事和筹资建筑的过程。中间有一块的碑文是李肖聃写的，李老先生是梁启超的秘书，毛泽东的老师，李淑一的父亲。你们读过毛泽东的《蝶恋花•答李淑一》吗？最后，要讲清楚，时务学堂当年办在长沙城内，并不在岳麓书院，不要因此外碑刻产生误会。
时务轩前有一口水塘。你们读过朱熹的《观书有感》吗？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说这是写景嘛，也可以。须晴日，蓝天，白云，你站在塘边默念朱熹这首诗，也可进入诗境。把它看成一首哲理诗，或者说，进一步理解诗的哲理，岂不更富人文意义！原来它是讲读书的道理。
凡事总讲究源头。湖南大学两个源头：古代教育是岳麓书院，近代教育是时务学堂。近年来，我们请余秋雨、余光中、张朝阳、黄永玉、杜维明、金庸等到岳麓书院讲堂讲学，媒体直播，网上联通，真是“天光云影共徘徊”！我个人认为，称得上儒学正脉的，还是哈佛大学杜维明先生。
在书院陈列的人物馆里，我建议看看那两大幅人物画。一幅是从朱张会讲，中经王夫之到晚清曾国藩、左宗棠等人才群像；一幅是从晚清维新变法谭嗣同、唐才常、中经蔡锷、杨昌济、何叔衡到余志恒解放这一层。真是“千百年楚材导源于此”！
我要特别讲一讲谭氏宗亲贾亦斌（转与贾亦斌合影幻灯片）。贾先生是谭嗣同的孙女婿，现民革中央名誉副主席。1996年9月由俞汝勤校长争取挂靠到我校的湖南省谭嗣同研究会正式成立，我担任会长，从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联盟的高度开展有关谭嗣同的研究工作。贾老是名誉会长，他还是前面提到的抗日时期长沙会战中当过73师参谋长的老人，他见证了书院被炸的历史。
再讲另一次有趣的会见（转与丁石孙合影幻灯片）。1996年，北京大学丁石孙校长以民盟中央领导身份来参观岳麓书院，我见面就跟他讲这么一个意思，我说：“丁先生，湖南大学是第二世界，什么都不能跟你们比，惟独千年学府岳麓书院你那里没有。”（同学笑）湖南大学怎么能跟北大、清华比呢？他们都是第一世界（同学笑），我们只能在后面慢慢追上去。你们有那么多东西我这里没有，但我也有一个你们没有的（同学大笑）。这就叫无中之有。你们做学问将来要找“有中之无”，那么多研究课题、那么多成果都纷呈在你面前，人家都有了，你就要找里面那个没有的，这不就是“创新”？一个无中之有，一个有中之无，这就是培养大学生创新精神和创新能力的意思。
去年，我在洛杉矶女儿家，没有事干，就看报纸、浏览网上的新闻。看到海外一家早报上有篇文章论湖南精神。一开头就讲“湖南不是东西”，我一看这口气好大啊！再读下去，才知是误解了他的意思。他说开发长江经济带，湖南在中不在“东”；开发西部湖南又在中南，不在“西”，所以不是“东西”（同学笑）。全国一盘棋，大政策时有倾斜，这个作者是在讲湖南没有得到相应的重视，为湖南惋惜。湖南靠什么发展呢？靠湖南精神！而且湖南精神的源头就在岳麓书院！
我开头提到的网页里，有专门写给“尊敬的成文山老校长、王柯敏校长”的信。大家都在关心湖南怎么发展，湖南大学怎么发展。信中提到“在美国通常讲‘先有哈佛，然后有美利坚合众国’，我们能不能也讲‘先有岳麓，然后有新中国’？”这口气太大了！，你们在网上写文章，点击江山，激扬文字，落款五花八门。而我坐在这里讲，你们录了音，还照相，我怎么能随便议论（同学笑）。我是个离经不叛道的人，基本原则还得坚持，要讲实事求是。我还是觉得口气太大了。湖南也的确是有她足以自豪的，就看湖湘文化所孕育出来的楚才嘛。我们讲湖湘文化从屈原、贾谊起，中间有儒家的湖湘学派，一直到近现代的风云人物。在1986年校庆中有个统计，从我们这个校园走出去的差6个4万，这是有案可查的。到现在又过了15年了，以每年2000人估算，又有3万多。这样，你走进千年学府是6万、7万序列中间的一个。你们先给自己定位，要历史上定位，时空上把握好，这样来规划自己的学习和就业。人皆可以为尧舜，转移国运，济世济民，起点不妨更高。于是，我还想起一副对联
（转对联幻灯片）：
吾道南来，原是濂溪一脉；
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
平常导游讲到“惟楚有材，于斯为盛”时，总要先强调那个“惟”不是“惟独”的意思，免得让人觉得湖南人傲气。而这副对联倒真有三分傲气。这是晚清有名的学问家湘潭王壬秋撰的，针对当时江浙一带有人瞧不起湘楚学者而作。还有另一种说法，江浙一带湘籍官员不少，江浙乡绅在款待这些官员的酒席上喝多了，讥讽湘籍官员只会做官、打仗、做学问而不会金融财贸，于是这些官员就把这副对联回敬他们。湖南人就是忧国忧民！心忧天下，敢为人先，实事求是，经世致用。这就是湖湘文化的精神，就是湖南精神。我们应该发扬自强不息、坚韧不拔的精神，实践“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与时俱进，再造湖南的辉煌。
我们换个话题，故事就讲到这里。日后有门必修课《岳麓书院的传统与历史》，大家从第一课堂对书院能了解得更系统、更全面。《高等教育法》规定：大学，独立的学院有权实施学历教育。什么叫大学？大学的特点在哪里？大学跟一个独立的学院究竟有什么区别？平常我们总是说某某要考大学了，至于录取到北京大学，或者交通学院，那就甭管了，反正都是上的大学，这是常规的理解。我想高等学校里真正的大学，应该首先是指那些综合性大学，像我的母校----武汉大学，文法理工农医六大学院，这才是综合性！
大学学科的基础性、综合性，特别是其中的人文性是必需的。学科的门类如何划分，这本身就可以写一本很厚的专著，我们且不细究。大而概之，无非就是自然科学、工程技术科学和人文社会科学。如果没有这三大门类学科的综合，就很难讲是真正的大学。我看不少大学，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解放初，综合性的湖南大学给肢解了，原校园留下中南土建学院和湖南师范学院。我就是从武汉大学来到中南土木建筑学院的。然后1957年扩充为湖南工学院，1958年恢复湖南大学，再发展到今天这个学科门类比较齐全的大学。现在网站上还在讨论：湖大为什么不把铁道学院、医科大学合过来？为什么我们北校区要跟湖大合？这些都是领导的事，我不好提，只能讲一句：这今天的合跟当年的分都是政府行为，基层贯彻落实而已。
去年，我在岳麓书院门口迎候我的老领导，也是原财经学院的院领导涂西畴同志。我记得很清楚，1953涂老是原湖南师范学院筹委会主任，后来到湖南大学当教务长，“文革”前后到财经学院的。经过近50年一个循环，涂老又回到故地----湖南大学校园。所以，我在扶他上书院台阶时说：“涂老，我用刘禹锡两句诗迎接你，‘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涂郎今又来’。”组织那么多院系调整的各届官员一茬一茬都过去了，院校分分合合，循环往复螺旋上升，这位90高龄老人又回到了先前的地方。
儒家经典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儒家设课礼、乐、射、御、书、数。用现在的语言来划分，也就是前面说的那三大门类。我再插一个故事。今天让不少同学站着来听，实在也于心不安，我不只讲风光好听的，也讲件自己不甚风光的事情。我1948年考大学，只考两个：一个湖南大学，一个武汉大学。那个时候各校单独招生，湖南大学考在先，武汉大学考在后；一个在6月，一个在8月。湖南大学头一场语文题目我没看懂，那就谈不上打多少分了，出来问老师那题目是什么，说是《五经•礼记》里的一句话。而我呢，只读了《四书》，还没有读《五经》（同学笑）。那就是当时的湖南大学，无愧乎“道南正脉。”考武汉大学，它的作文可以是文言，也可以白话。我当然选白话，发挥一下就考上了。当然，这不妨碍我从武汉大学毕业30年以后回到湖南大学来当校长。这里头有个道理，当年的湖大讲究精深，也较封闭；而武大则倡导民主，且较开放。术业专攻，视野开阔，自然更利于成长。今天网上那个同学写给我的信里就谈到，自己多么想到北大那个校园去，既然本科没有读到，就到那里去读研究生。当然有这样的志向很好，也惟愿能够实现。我一般不主张自己的本科生考本校的研究生，都考出去！什么时候能够回来再回来，总会有学成回来的。去年有个统计数字，改革开放以来出去38万，回来了13万。回来的人中多几个钱学森那样的就好了！科学无国界，科学家有祖国，这就是人文精神。
到了我这把年纪，就能看出人生是一根曲线（转人生曲线幻灯片）：你们在那一头，天天向上；我在这一头，低唱夕阳红！我用直角坐标系来显示科技人才一生事业成就的过程：X轴的T——年龄；Y轴的Q——表征个人成就的量。这是一根抛物线，有上升段，峰值Qmax和下降段。我们的大学生就像正在跑道上加速滑行的班机，快要凌空而上了。但是你们才处于上升的初始阶段，那斜率显著增大的中段无疑相应于往后的最佳年龄区。有的精细研究表明，科技成才最佳年龄的概率峰值是37岁，大约是本科生毕业以后的15年。与Qmax相对应的峰值年龄该是60岁左右。像我这样已过70岁的人，早已越过自己的峰值进入下降段了。当然，我们也要保持晚节，尽量使它平缓着陆，不出现陡峭坠落的局面。
大学四年的学习过程也有一组曲线（转大学生成长曲线幻灯片）：横坐标的T——学年；纵坐标的Q——表征大学生成长的量。如果设定[Q]表示大家入学时的特征值，则从它开始可描绘出四根曲线来：a线很顺利，一路单调递增至毕业；b线和c线都经历一个短暂的低落，然后才稳定上升，其中c线稍后又呈现下降趋势；d线则从入学起总是下降，以至这样的学生很快就离开了学校。我们应该力求a线和b线的趋势，及时扭转c线的滑坡，尽量避免d线的结局。
下面的是我个人一生求学的体会（转星空幻灯片）：
立志向上，慎独律己；
博览群书，广交师友；
讲求效率，持之以恒。
还要：
拓宽知识领域，充实人生阅历；
凝炼思想感情，净化心灵境界。
在文学艺术阅读和欣赏方面，我的体会是：
博览群书，结识二三师友；
愉悦享受，塑造五彩人生；
净化心灵，追求最高境界。
1960年当我从列宁格勒回国时，教育部杨秀峰部长吩咐我们说：“你们回去，多做事少讲话；一开口就会说错，就要挨批评。你们受修正主义毒害太深了。”这样好不容易过了几年，“文化革命”一来，就给“横扫”到劳改队去了。毛泽东那首词的上片就反映了我前半生的战争和动乱（转毛泽东词的灯片）。下片就预示着我的后半生。“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胜似春光，（激动）寥廓江天万里霜。”一般人对秋天的理解总是萧瑟、惆怅、落木萧萧、凄凉悲楚。但毛泽东这首词却显出另一种圆熟、恢弘，让人振奋，对引导我把握好这后半生起了极大的作用。因此，我觉得自己这一生过下来，非常充实。这要感谢科学，更要感谢人文。
俄国著名生物学家巴甫洛夫院士，写过一篇散文祝青年人一帆风顺。我就用巴甫洛夫这个“一帆风顺”祝福你们。希望你们从大学四年的金色年华，到将来创造辉煌的各个时期都一帆风顺！但是，巴甫洛夫讲“一帆风顺”也有一个前提，就是讲无论你从事哪一个专业，都不应该拒绝最低层、最粗糙的劳动（转“一帆风顺”幻灯片）。
我就讲到这里，谢谢！
下面是问答阶段：
观众：首先我是大一的，作为大一的今天能够有机会到这里听成老的报告，非常感谢（鞠躬）！我的问题是：我们拥有岳麓书院这样一个值得引以自豪的财富，但是这也只是英语上说的过去式，而我们更应该关注它（湖大）的现在时、将来时，而不能过分看过去，您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成老：的确，我们是以拥有岳麓书院自豪，我特别把最后一副对联引出来就是要提醒各位不要自负、自满，躺在这个历史的辉煌上。我又借海外报刊上那篇文章讲湖南精神，并着重强调了自强不息、坚韧不拔的顽强意志。现在湖南大学制定的目标是向综合性、研究型、开放式的一流大学前进。我估计在本世纪中期可能接近这个目标。湖南人均 GDP我估计不到1000美元，在1997年是850美元，现在沿海地区像深圳是5000多美元，湖南要达到这个水平，还有很大一段距离。谭嗣同在他早年的时候，希望把他的家乡浏阳建成小“瑞士”，现在100年过了，浏阳的人均GDP还不到1000美元，人家多30倍还不止。差距还大得很。所以，我们要自强不息，坚韧不拔，与时俱进（鼓掌，提问同学鞠躬致谢）。
观众：怎么样充实自己的人生阅历？
成老：你们有丰富的理想，但缺少人生阅历，这是客观规律。怎样充实自己的人生阅历呢？当然要随着岁月增加积累，直接体验之外，更有一条就是读书。借助作者的“第二人生”来丰富我们自己。我个人就是这么做的。（鼓掌）
纸条：岳麓山风景区是否曾经由湖南大学所有？如果是，为什么移交给长沙市园林局管理，岳麓山作为湖大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否考虑过收回湖大管理？——天蓝。
成老：（念一遍纸条）同学们非常关心这个事。湖南大学落座在岳麓山风景区，但不能说风景区归学校所有。1938年原长沙市地政局给湖南大学划定过校园区域，那时的实际控制线要上升到麓山寺下面。那个时候，没有“公园”这个概念，也更没有买门票的问题。解放后，土地都归国家所有，岳麓山并不是湖南大学的校产，也从没有交由湖南大学管理过。50年代建立岳麓公园的时候，爱晚亭明确归岳麓公园管辖。那个时候还不买门票，利益也不直接。后来，公园要买门票，边界就紧张起来了。现在岳麓公园南大门的界线是，1985年一根绳子长沙市副市长牵一头，我牵一头定下来的，还由省委委员建委主任作见证。考虑历史上湖南大学曾经在爱晚亭以上、麓山寺以下，无论是解放战争期间或者是50年代末大跃进中，湖南大学的师生员工保护山林有功，所以长沙市专门下文，同意湖南大学的师生员工免票进入公园。是这么一个历史过程，有过一段紧张，现在公园与学校共建文明非常友好。
现在，至关重要的是，让国家文物部门认定岳麓书院归湖南大学管，管得好。湖南大学历任校领导都像跑接力赛似的，兢兢业业守住学府命脉，让她弦歌不绝，更显辉煌（鼓掌）。
纸条：有人称“湖大是没落的贵族，而中南大学是暴发的农民企业家”，您怎么看待这一观点？
成老：（念一遍纸条）这也是我今天网上看到的一个问题，不便妄加评说。我在中南大学的讲演中我提出过一个问题：我说你们想过没有，卫星上天，中央给你们发贺电，因为你们材料工程有功。但那么多中央领导到长沙都只到湖南大学参观岳麓书院，车队再不南行，这是什么原因？我想这就是人文的引力。
我觉得我们从那样一个单科性的工学院，一步步发展成为多科性的工学院，再由理工科大学走综合性发展，总还是不辱使命地推进了一段的。今后的责任将逐步落到你们更为年轻的人身上了。
至于今天网上写给我跟王校长的那封信，一开始就问“我不晓得你们（校长）有没有时间看我们（网上帖子）那些？”我说实在的，我以前不晓得有那个网站，所以我就不曾浏览，但今后会经常看的。我会把这封信下载打印出来送给王校长，一般情况下，我估计他没有精力看这个。我那个时候，当校长的坐在一起谈感受，叫“三死一活”，大学校长好当啊？急死，气死，累死，（同学大笑），活受罪！但后面还有重要的一点，叫“乐在其中”！1988年1月我在交任的时候，对接任的新校长说；“当你站在岳麓山顶上，俯看校园万千灯火的时候，作为这个大学的校长和山下这个小社会的主要负责人，你的欢欣、快慰、焦急和忧虑，都会同这串钥匙联结在一起。”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把办公室的钥匙交给新任校长的。接力赛一棒棒往前跑，总应该是在上升，至于是不是各位想的那么好，那是显然达不到的。如果年轻人对现在的工作、对现状都满意了，那这个学校、这个社会就没有前途了，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就没有希望了。我当校长的时候，反对我的人、骂我的人把标语写在岳麓山爱晚亭那个石头上。我不晓得那中间有没有我们现在的校领导，因为他们那个时候正是我的学生（同学笑）。过了20年他们当校长了，现在又有年轻人针对他们（工作）提出了不少意见，甚至还有这样那样的讲法，还挺有内容，挺有朝气。如果没有这种朝气，这学校、这民族就没有希望了！我同样会预见到再过20年，到你们担任什么职位的那时候，未来的年轻人对你们恐怕也一样不满意，这就是进步，这就是生命的涵义。
谢谢。（长时间鼓掌，主持人宣布结束）
成文山教授.湖南宁乡人.博士导师. 原湖南大学校长,岳麓书院院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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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1-1 10:58: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