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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伦坡是在放暑假的第十天回家的,他说,他很喜欢10这个数字。
爱伦坡本名艾小坡,因酷爱文学到不知肉味的地步,故被同学戏称为爱伦坡。
一个学期没上家乡小弄口那间“臭名昭著”的老厕了,坡怪想念她的。坡自断奶以来就在她头上拉屎拉尿,十多年下来,已跟她培养了很深的感情。尽管奶奶告诉他,很多年前老厕吊死过一个寡妇(而且是在男厕)。很多个夜晚,坡独自捏着一根微弱的蜡烛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坑上蹲着的时候(老厕一直没装电灯,据居委会的老太太们说,要等到党的伟大春风吹到基层的每一间厕所才能安装,否则就是走错误路线),他也确实害怕过。多年的亲密接触,使坡对她的那股味儿感到特别亲切,闻到它犹如闻到母亲的体香。所以,在回乡的那一天,坡提着大大的行李箱,在老厕门前傻傻地伫立了很旧:依旧是破旧的门面,一米以下一片尿黄,墙角下堆着恶臭的生活垃圾,臭气直熏到五十米外的街对面……这一切,竟然勾起了坡的 俄狄普斯情结。
一股恶臭扑来,坡急忙撑大鼻孔迎上去,哇……顿觉通体舒畅、呼吸调和,半个月来的鼻塞竟然瞬间不治而愈。坡顿时感动得想哭。
回家后,放下行李。坡的老爸有一肚子话想跟儿子聊,不料才说到第三句半,坡忽然提出:“爸,我要屙屎。”
老爸当即气得全身的痱子一起痒起来,大怒到:“妈啦个挨炮的!家里的卫生纸都让你一个人用完了,老子不要屙了?你要去就用手揩!”坡觉得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于是就两手空空如也地径直朝走老厕走去。
在离厕所还有十米远的地方,坡已开始解裤带了;走到还剩三米的时候,坡已急不可耐地一头扎了进去。坡的裤子一如半年前那样自然而顺溜地滑了下来。在蹲下去的一刹那,坡有种莫名的温暖从心底涌来,仿佛重又回到了母亲的怀抱,重温那失去已久的母爱……
坡的母亲是在他十一岁那年去世的,所以他特怀念十岁以前的生活(这也正是他喜欢65这个数字的原因)。母亲在世的时候,他过足了小皇帝般的生活。他特别记得,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母亲因下岗而变得空闲,每天都坐在学校对面那家邮局门口的石阶上,静静地等他放学,活象一个女乞丐。坡每次总要悄悄绕到母亲的身后,一把搂住她的脖子笑个不停,而母亲却常常能识破坡的诡计,猛一转身,反吓坡一跳。十岁以前的光阴,犹如包子出笼时的热气,一去不复返了;十岁以前的光阴,一把搂住母亲脖子的光阴,一去不复返了。
由于情绪的波动,夹在肛门处久久不肯坠落的那根屎条,终于如昨夜星辰一般顺利掉了下去,连同他那刚刚泛起的淡淡哀愁,唤来“丁冬”一声,一个美丽的涟漪——如同“农夫山泉”或八宝粥的广告。
母亲坐在邮局的石阶上,身上穿得十分不体面。那会儿,家里实际上已穷得捉襟见肘了,然而过惯了皇帝生活的坡对家里经济情况的变化既不关心也无察觉,每天放学照旧要母亲给他买零食:一根冰棒、半斤香蕉或一片西瓜。有一回,母亲实在拿不出钱来,就把扁扁的钱包摊在坡面前,坡却以为这是母亲敷衍的伎俩(因为母亲总是把私房钱藏在臭臭的袜子里),气得用力一推,将母亲推得一屁股跌坐在水果摊前。水果摊的摊主忙说:“算了算了,明天给钱也一样,还怕你的崽明天不来吃西瓜吗?”就这样,赊帐为坡的皇帝生活别开了一条新的道路。然而越来越拮据的生活,使母亲一直也没能还清那笔与日俱增的零食债。母亲去世那年,坡正好小学毕业。那笔零食债,也就永远地不了了之了。
一位西装笔挺的中年人,急匆匆走进来。他显然是路过此地,因为当地居民是不会掩着口鼻进来的。中年人不敢过于“登堂入室”,立在离尿池两米远处的厕门边,把头伸到门外深吸一口气,然后屏住呼吸才开撒。他的尿似乎憋了很长时间,一经涌出便滔滔汩汩,宛如黄河开闸,一发不可收拾。终于,中年人那口气坚持不住了,猛地把头塞向门外,狠吸一口,却不料一不小心,淹湿了半条西裤。
不久,又进来一名粪工,左手提桶右手提勺,走到坡的“隔壁”,将长长的粪勺送进深不可测的粪坑。一勺、一勺,“哗……哗……”“便客”们不约而同地捂住了口鼻,惟有爱伦坡——“哗哗”的声音使他忽然想起八岁时的那场“偷情”。
那件事是对方——邻居家那位早熟的女孩提出来的,她说,她看到爸爸妈妈每天不分昼夜都在玩那个“游戏”,很想与坡也玩一玩。她与坡同岁,在当地,同岁的孩子叫做“老根”。
坡是个天性木讷的孩子,只知道应对“老根”好,所以很爽快地答应了她。
在那间不到两平方米的昏暗的油毛毡小屋里(那是爷爷奶奶的卧室),坡缩在漆黑的墙角,木头一般任领家的“老根”退下自己厚厚的裤子,这时,屋外响起“哗哗……”的水声——那是母亲在洗衣服。“哗哗”的水声使他的思绪如溅到地上的水珠,沉积多年的往事,仿佛被搅动的麦片,一齐从记忆的深渊浮上来。他沉浸在这些轻舞飞扬的思绪中,任“哗哗”的水声将他引领得很远、很远……
“小坡!屙快一点!,就快要吃饭了。”
“吵死了,就来就来。”
回到家里,满屋生臭,坡这才记起忘了擦屁股,可是记得擦又怎么样?结果还不是一样!坡不由得看了看手掌,还好,没有屎。
吃饭的时候,老爸告诉他:弄里拐角处新建了个公厕,只是要收费,大便五毛,小便三角。不过好在厕管员与坡家有点沾亲带故,可以开“后门”进去——这样,拉屎撒尿的钱就可以声一笔了。老爸的如意算盘总是能打的很响的。
“那……那间老厕呢?”坡问。
“拆掉。”
“拆掉以后干嘛?”
“你问那么多干什么?读好你的书就可以了。”
拆掉以后干嘛呢?这个问题久久萦绕着坡。一间历经几十年风雨的老厕就这样拆掉吗?拆掉之后呢?是盖律师楼还桑拿城?是建民居还是饭店?那将近半个世纪的尿黄,真的那么容易清刷掉吗?
坡在阳台上远远凝望着老厕,一颗噙在眼中许久的泪珠,随着不经意的一眨眼,终于滑落下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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