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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都从学校回来的时候,看见老爸一个人闷坐在角落的沙发上抽烟,家里的东西至少有半个月没人收拾过,就知道家里的僵局已到了不可收场的边缘。
第二天刚好是后母的生日,他二话没说,上街买了一支口红、一瓶“蒂花之秀”洗面奶以及一双日本进口超性感透明丝袜,然后不紧不慢地朝河西走去。
后母是在一顿大吵之后搬出去的,由河东一下子搬到了河西,以河为界,以示划清界限,永不来往。
振都仰坐在后母家的瘸腿沙发上,脸上淌着几颗汗珠。显然,他已有点坐不住了。
“……你爸在家任日任夜地打牌,天天搞得家里屎骚尿臭、乌烟瘴气,世上哪有这样的男人呀!你不是不晓得,他下岗在家已有五年了,五年来无所事事,除了打麻将就是看电视——也不怕告诉你——那天我实在忍不下去了,一脚过去(只是轻轻地踢了一下),不小心将牌桌踢飞了(我并不是故意的)。哎呀呀!哪晓得那个发瘟的马上冲出去,回来的时候裤带上插把菜刀,手上握一根通水沟的长铁棍——一副要杀人的样子耶!”
“后来您大概没事吧?”振都眯着眼睛问。其实他想说的是:“老爸那个样子一定很像倭寇。”
“后来……”, 后来的事,不用讲振都也知道。以他跟老爸打的二十多年交道和上百回架,他深知老爸只会吓吓人而已,最多用刀背拍她两下。他提问只是为了让后母快点讲到大结局。
“饭桶!连个婆娘都哄不回来,我白叫你回来了,就知道吃饭,一吃就吃五碗,挨炮的……”
老爸骂累了就打开电视,径自看起京剧来。
而此时振都也终于吃完了第五碗,连忙扯了一块手纸朝厕所奔去。
“纸都让你一个人用完了,老子不要屙了,下次你给我用手揩!”
夜色中,振都走进了久违的老厕。一个学期没见她了,振都怪想她的。
老厕气味刺鼻,引来远远近近的红头、绿头苍蝇在每位“屎爷”的耳边嘤嘤嗡嗡。好在没有电灯,厕内伸手不见五指,犹如孔子诞生以前的岁月。
振都静静地蹲着,透过棋盘格般的窗孔,他看到了窗外的繁星。星空的辽阔与神秘,静谧与妩媚,勾起了他无限的遐思,他想起了老厕的历史,想起了奶奶苍老而充满慈爱的手掌,想起了七岁那年父母的离异,想起了初中的那次初恋,想起了高中老师那些滔滔不绝的废话和令人作呕的反动言论,想起了上学路上漫天的尘土和络绎不绝的粪车,想起了街边交通牌上每月增长的死亡人数以及假扮交警的小混混那耀武扬威的哨声,还有那些无处不在的性病秘方和冰棺电话号码……
走到厕外,振都慢慢的系着裤子。忽然一根尿柱从黑暗中射来,淋湿了振都的整条袖子。振都大喝一声,才发现是住在屋背后的九十多岁的侯大爷。振都自认倒霉,捏着袖子走了。
第二天,来了一群厂领导和市领导,热热闹闹地留下两百元走了。后母依旧没有回来。
第三天,振都的一位高中女同学异外来访。更令他惊讶的是,她竟然抱了个小孩来。振都一脸惊讶,走近小宝宝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再看看女同学的肚子,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个小东西是从她的肚子里取出来的。他摸摸宝宝的小脸,刚想凑过嘴去吻他,不料却被小宝宝“噗”地吐了一口奶水状液体。
第四天早晨,振都的老爸接到一个裹脚布般长的电话,然后不久他的小侄子就背着书包来了。
“文似看山不喜平,为文之道,切忌平铺直叙,记流水帐……”振都硬着头皮给小侄子讲起了作文。他并不喜欢误人子弟,更不喜欢教他那位在东二路横行无忌叱咤风云的表姐夫生的儿子。然而每次放假小侄子照旧要来,挡也挡不住。谁让他是他们那个文盲家族的唯一大学生呢。
小侄子耷拉着脑袋忍受着振都的“唧唧歪歪”,昏昏欲睡的小眼睛越眯越小,直至如日全食般消逝了最后一丝眼光,紧接着脑袋如陨石般坠落到书桌上,发出冬瓜掉地一样的声音。振都的脑海里忽然闪现出他小学时的面影,他想起自己在昏暗的灯光下写着作文;盲眼的奶奶在一旁扇着蒲扇,时不时轻唤他一声,以知道他是否睡着,然后用枯瘦的手指给他的嘴里塞进一块冰糖。
“你怎么搞的!坐直来!”振都忽然想起了自己应有的长辈的威严。
“你算老几!哪里混的?”小侄子猛地站起来,一双原本眯缝般的眼睛此时由于进入状态而瞪得如同十五的月亮。
振都的脸顿时气成了猪肝色,一把将侄子摁到椅子上:“你给我坐好!”
振都本想好好跟他讲一顿大道理,不料侄子一拳打过来,正中下巴。就这样,作文课提前结束了。
接下来的一周,无人来访,也无家庭风波,生活平淡而枯燥。振都整日在家看书吃饭拉屎睡觉,间或跟老爸争一争风扇和手纸。家里只有一把风扇。每当振都和老爸挤在闷热而狭小的屋里闲得无聊的时候,风扇便成了关注的焦点。老爸总是将风扇的扇盘对准他的脸,而振都却时时将它转过来对着自己的脚,如此扭来扭去,犹如拉锯战,最后的结果总是老爸大吼一声,将插头拔下,然后卖力地将它移至卧室。吼声之后,家里长时间如坟场一般寂静。
某日,辅导员打电话来,告诉振都他的四级挂了。振都的脸上漾出一缕淡淡的苦笑,什么也没说。日子照样一天天过去了,生活依旧平淡死寂。后母也依旧没有回来。
直到有一天,老爸告诉他,妹妹又偷了家里一笔钱,生活才从平静中挣脱出来。
妹妹是后母的亲生女,长得又黑又丑,而她最突出的特征却是矮,弄子里的人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叫她“矮婆子”。矮婆子自幼手脚不干净,左邻右舍无不留意她三分。有一次,她要参加学校的国庆联欢会,苦于没有漂亮服装,于是从邻居家的阳台上收下一件衣服,然后翻出她妈一直舍不得用的口红摩丝指甲油,最后打扮得像个人间妖孽似的高高兴兴地上学去了。半年之后,矮婆子终于在学校混不下去了。据说她不能忍受班主任对她的压迫,于是到校长那儿告了班主任一状;班主任虽然对她的反抗精神表示欣赏,但终究将她扫地出门了。
后母自从搬到河西,就一直将矮婆子整天关在屋里,惟恐她出去闯祸,却渐渐对她疏于防范。直到有一天下班回来,发现矮婆子失踪了;同时失踪的还有八百元钱。
一星期后,矮婆子打来电话,说她已在深圳找到一份工作,只是没有身份证,被人当作童工,恐怕做不长久,所以希望老爸赶快给她办身份证。老爸听完且惊且妒,心想老子活了大半辈子还没出去过,这丫头一跑就跑那么远,于是首先给她泼瓢冷水,告诉矮婆子她还远没到办身份证的年龄,继而恐吓道:“你妈说了!如果你不马上回来她就去跳河……”还未说完,矮婆子已挂了电话。
好几天过去了,矮婆子并没有因恐吓而回来。
老爸照旧每天看着他的新闻和京剧,偶尔听听美国之音,看看《天龙八部》,下下中国象棋,或是跟弄口的闲人们嚼一嚼舌根子,似乎渐渐忘了矮婆子的事(或许是从来就没将这种微不足道的事放在心上)。而振都却常常百无聊赖地计算着离开学还有多少天,似乎也把家里的僵局和他回来的使命给忘了。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而后母却忽然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搬了回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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