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
那一世,他是个招摇撞骗的江湖小道士,一脸无赖,长得却倒是漂亮聪明。
——可是身逢乱世,即使长得再漂亮,还是得交租税的。
于是他整日抱着一堆算命的行头在闹市窜来窜去,手脚一不利索,就会被乡吏逮到一顿痛打。
雨在下,伤口暴露在冷雨中,很疼,血水也污泥混在一起,在小巷两边渐渐汇成暗色的小溪,奔流着。
他将绝美的脸颊贴在粗糙的地面上,嘴角却绽出一丝灿烂的笑容……
他习惯了,面对这样的疼痛,他全然可以一笑了之。
她和他遇见的那一季,正是荼蘼烂漫、春色将逝未逝之时,他蹲坐在小八仙桌后面,指着桌上脏兮兮的签筒子笑得一脸粲然:“怎么,姑娘盯了小道良久,莫非想要抽签?”
春意阑珊,她本以为已然入夏……初见这般容颜,她竟忘记矜持地收回目光。
转而,她暗觉可笑,自己也算是飞琼道观妙贤师父的得意弟子,如今碰上了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呵,有趣。
第二天,她背着师父在昨日遇见他的闹市里一样摆起了算命小摊。
如果要让你选,你愿意让谁给你算命?一个衣着素净、头戴长缨莲冠的小道姑,还是一个脏兮兮的臭小子?
毫不出乎意料地,几天后他们第二次见面的场景便是这样:他气冲冲地站在她的摊子前,刚想破口大骂,但是一开口语气却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我说这位姑娘……小道可是拿这个过活的,您就不能换个地方?算我求您了!”
她的脸一下子僵住了,几个“您”字,突然让她觉得寒冷。
他生气的眉目也美得惊人,但除了生气,她觉得还有别的情愫,只是她读不出来。
很明显,他不在意她这般的陪伴,若是再说得明白些,他根本不喜欢她。
她什么都没说,因为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怕一开口,眼泪就会不争气地涌出。她静静地收起东西,离开。
他望着她的背影,眉宇间流出一丝无奈。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可是,她放不下那个让她伤心的人。她曾偷听他对客人天马行空的乱谈,按捺不住背过身掩嘴偷笑;她曾为他面对一些懂行客人尖锐的怀疑暗暗地捏一把汗;她曾痴痴地看过他数碎银子时沉醉美丽的脸庞……可惜的是,她没有见过他流血的样子。
——这是他们之间的鸿沟,飞蛾无法触及的火焰。
她还是天天去那个闹市,将自己的小摊子摆在离他不远的街口,却不再做生意,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或者蹲在他小摊子附近的树上,在他因为棘手的客人挠头时,飞去一只写着客人命理正解的纸鸟。
她只是想看看他,庆幸他还真真实实地存在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时而警觉地环顾四周,为什么会突然飞快地胡乱卷起东西撇下客人拔腿就跑。每次见他开始收拾东西,她也会手忙脚乱地收拾,只为紧紧地、偷偷地跟上他。
——这个谜一样的少年。
而如此坚持却笨拙的一切,又怎能逃过他的眼睛……
他大可以晚一点收拾东西,凭他的经验和速度大大来得及逃过那些乡吏的追捕。而尽早收拾东西的原因,仅仅是为了让那个她不要受到伤害……
她的喜爱,他承受不起,便只能逃避。在某个街角,飞一般地消失。
而她,却一直伤心而快乐地追随着。
荼蘼花事了,第一场夏雨来临了。这次那些乡吏竟是来得如此突然,已然来不及收拾东西了。他惊得额上青筋暴起,而她却浑然不知。
心脏激烈地跳跃着,他紧紧地咬着嘴唇,似乎正做着无比痛苦的抉择。
“快跑!”他猛地冲到她跟前,也顾不上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狠狠抓住她的手腕,拖得她差点一个踉跄。
“啊……”
不知过了几个曲折的小巷,他才停了下来。两人的衣衫已经湿透,静谧的空气中,只能听见彼此沉重急促的呼吸。
“你……为什么……”她望着他问道,满脸是水,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表情却是又惊又喜。
他低着头,始终没有勇气抬头望着她的眼睛,任雨水顺着额前的发丝滴落。“其实……我都知道的……”他喃喃,“……对不起。”
最后那三个字在潮湿的空气里,竟显得如此残忍。在某个瞬间,他几乎想要告诉她一切,可是,他及时地意识到,这没有意义,于她,于自己。
他也是有血有肉的男子。
他起身,离开。却隐隐听到她如梦呓般的声音:“谢谢你……”
脚步戛然而止。他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继而绽出一个浅浅的笑,苦涩的。
爱可以存在,可是爱的表达却需要资格……可是她不会懂,他也不想让她懂。
她在雨中无声地笑了,笑得令人毛骨悚然,再也没有停下来。
一年后,他因受贪污漏税的州官陷害,替了贪官背黑锅,一夜间欠租数亿,死于浩荡国威之下。
然而有些债,怕是一旦欠下了,便是连一死也无法摆脱那种纠缠……即便是以爱的名义。
苏眉
那一世,这条街被人们唤作“苏眉”。
“苏眉……苏眉……”他饶有兴味地念叨着这条街的名字,孩子般地踮起脚尖轻巧地跃过路面上一个浅浅的水坑,心情竟然莫名地好了起来。
这梅雨呵,几时才能了哦!
“哦……”他忽然歉意地哼了一声,将一个暗黄色的牛皮纸包护到胸前——刚刚这么一跳,不知道里面的桃花糕颠坏了没有。
不知不觉地,又到了那棵树下。他微微抬起头,雨丝儿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氤氲中,那是一幢有些年代的洋房,平时他走过的时候,都会有隐隐的歌声传出来,声音细细的,但是很润,好听得像唱片里的一样。而自从进了上海的梅雨季节,不知是雨声盖过了歌声,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倒是好久没有听到了。
他竟是有些失落的意思。
那个声音的主人,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
忽然树上积下的雨水落进了他的衣领里,他倏然缩了缩脖子,“呦,好冷!”
裹紧了西装,他想象着和妻儿们分享那盒桃花糕的幸福样子,喜滋滋地朝着家的方向一路小跑。略微敞开的西装口袋边倏然掠过一只手,夹出了一个驼色的皮夹子——他竟是浑然不觉。
少年的脸上闪过一丝狡黠,正准备撒腿跑开时,竟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娇喝——
“站住!”
少年顿时一个激灵,居然老老实实地呆站在原地——若是换作平时,叫谁还停?
良久,回身,少年顿了顿,霎时笑得灿烂又无赖:“我道是谁呢!原来是玫姐啊!”
小炉里正噗噗地炖着排骨汤,他闷闷地拨弄着小碟子里的桃花糕。避风塘的桃花糕做得煞是好看,五块水滴样的糕上面洒着嫩红色的风干桃花瓣子,摆成一朵桃花的形状,看着就喜人。可是现在,他倒是一点兴致都没有了——钱包不知被哪个小赤佬给扒了!仿佛注意到了妻子的目光,他抬起头,挤出了一个奇怪的微笑。
“甜了,”妻子用缎帕掩了掩嘴,转身取了热水壶,往自己的小碟子加了两匙子开水,把剩下的桃花糕泡酥了,“连生吃了正好。”说罢便舀了一小匙糕糊喂给怀里的孩子。
“呵呵,这哪家的糕点都逃不过侬的‘法嘴’啊!”他道。
他细细地端详着自己的妻,她已不再是以前那个每天偷偷帮他预备好一食盒的糕饼店千金,多了几分风韵,少了几分原本的羞赧。
这桃花糕竟也是变了口味呢……
哄了孩子睡下,他和妻子偎在床头,竟是发起了呆。
“报社今天发那个了吧?”妻子不好意思明着开口,只好试探着凑近他耳边呢喃着。
“嗯,啊!”他回魂了似的应道,正好对上了妻子乌黑的美眸,“想要什么?”
妻子轻声笑开了,回身扯过床头柜上的一张旧挂历,上面印着身穿描龙绣凤的红色锦缎旗袍的韶华女子,“我想要她身上的那件。”
他微微蹙了蹙眉,望见妻子挂在墙角衣架上那些黯淡的棉布旗袍——这么好的身段子,是有些可惜了……
“和你开玩笑的来着!”半晌,妻子推了推他的肩膀,手臂攀上他的脖子娇嗔道,“还是给连生买点小人书的好,孩子再大些,也该教他认字了。”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有些矛盾和烦躁,心里纠结着,不知不觉地也就搂着妻子睡熟了。 耳边萦绕着周璇的歌声,她翻开那个驼色的皮夹子——那是一个典型的男式皮夹,却收拾得很清爽,皮夹缝合的地方竟也没有一丝污垢,里格里整整齐齐地叠放着数张洋钞,显然是刚刚领了薪水,这一定是个斯文的男子,她想着——那个她每天傍晚从窗口都能“无意”望见的男子;或者……他一定有一个贤惠的妻子。
一张照片,一张女人的照片。那一瞬间,她的眼睛被刺痛了。那张照片被安在皮夹的透明塑封里,照片上的女子浓眉、大眼、小脸,十足的美人,若不是大家闺秀,也必是个小家碧玉。
挺般配的一对呵。她怅然地笑着,起身把皮夹端正地摆在茶几上,解散头发,上楼。
明儿个把皮夹还给他吧,他一家人一定急坏了呢。
还没有出梅,天空淅淅沥沥地飘着雨,他再没心情跑新闻,便提早下了班。苏眉街上被雨水濡湿的青石板泛着暗暗的青黛色,他举着油纸伞,心情一直好不起来——丢了钱包,连回家都让他感到惧怕。路过那棵树的时候,他停了停脚步,却又恨恨地走开。
“哎……等等……”
他回身,越过油纸伞外的细密雨帘,他看见一个女子优雅地撑开一把油纸伞,烟水色的旗袍,领口、袖口和腰间绣着青绿色暗花,微卷的黑发斜盘在脑后,耳边簪着嫩黄色的绸缎百合。
“今天这么早……”诧异于今天他提早的出现,她不禁脱口而出,然而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她轻咳了几声,以掩盖自己刚刚那句突兀的话语,“先生您先等一下,我有样东西想交给你。”
她,就是那个唱歌的人么……如此柔软的语调,他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
她取了他的钱包,兴冲冲地跑到他跟前,也顾不上打伞,一头扎到了他的油纸伞下,仿佛一个翘首等待表扬的学生一般,“看看,是不是你的?”
他显然是被她过于贴近的动作吓到了,还没来得及躲闪,有被那驼色的皮夹子眩惑了眼——我的老天爷啊!
“谢谢……这……怎么……”他一下子有些手足无措,最后他鼓起勇气抬起眼睛,疑惑地望着她。
她生的不很漂亮,秀眉细目,小鼻子,小口,但有一种说不出的气质,让他瞬间竟有些敬畏起来。
“呵呵,我家阿弟昨儿在门口捡到的,我猜也是你的。”她笑着,“不点点有没有少东西?”
“不用不用……”他急忙摆手道,“哦!那你家阿弟呢?要不我给他买点吃的玩的,好谢谢他……”他挠头。
她扑哧一下笑开了,“不用不用,我家阿弟大了,不用吃糖啦!那……先生走好?”她钻出他的伞,小跑着躲到自家房檐下。
“哦……还是要谢谢你啊!”他笑着,回身离开。又仿佛记起了什么,转身问道:“小姐怎么会记得钱包是我的?”
“啊?……哦,我昨儿在窗上正好看见你走过去了。”
他踯躅了一会儿,又轻轻问道:“那……请问小姐如何称呼?”
她微微一愣神,继而笑得粲然:“好记的,也叫‘苏眉’。”
他急忙将油纸伞夹在颈下,双手感激的一抱拳,头也不回地隐没在雨帘里。
她收伞进屋,叹了一声:怎会忘记……
“不。”她拒绝得很干脆,身子舒服地陷进沙发里,将眼神移向窗外。
“苏钗屏,你可要想清楚,这次任务除了你不会再有第二个合适的人选了!”男子按捺着内心的暴跳,“……真不知道你到底在犹豫什么!那个资料很重要!!”
“哼呵呵,难不成我们的苏小姐还是个雏儿?许是想先找个年轻漂亮的小白脸开了苞再去寻那个老男人吧!”一旁的女人冷冷地说道。
她没有说话,由他们说着一些难听的话。见她没有反应,那两人也只能作罢,女人闷闷地点着一根烟,咯噔咯噔地走出大厅。
“你再好好想想,我三天之后会再来。”男子起身,走出几步后有回头,笑得有些无奈,“有些事我们不得不做,我相信你一定会改主意的。”
他仰头望着那满眼的霓虹,“百乐门”三个字顿时让他有种踩空台阶般的晕眩——若不是报社社长给他这个陪外地客户的机会,恐怕这一辈子都不会来这种地方了吧……门口海报上印着一个女子的侧脸,洁白如玉石的脸颊,细长的眉目,描得一丝不苟的唇线……他竟有些熟悉的感觉,但当看见海报下方那三个桀骜庸俗的字“白玫瑰”的时候,他不禁讽刺地摇了摇头。
他招呼客户们入座,演出开始了。
背景灯暗了下来,酒红色的幕布缓缓拉开,管乐声响起,他不知怎的想起了一个词——纸醉金迷。一群穿着白衬衣背带裤的俊丽少年一字排开,将身着闪亮裙装的女子簇拥在中间——微卷的黑发斜盘在脑后,耳边簪着一朵大的夸张的白色玫瑰——这便是那海报上的女子。她款款地扭动着腰肢,将双手搭在麦克风上,妩媚地唱着一首《Jambalaya 》。
看客们随着她的歌声欢叫起来,鼓掌叫好。他,竟仿佛是中了邪一般缓缓起身——
“苏眉……”声音轻得不能再轻,宛如梦呓。
他不愿相信,可是那双眼睛、笑颜不会骗他……
一曲终了,她朝观众们抛去一个飞吻,款款下台。他,如抽干了魂魄一般呆坐在那里。
看完演出,他一个个送客户们上车,而天空竟又开始飘起了梅雨。
夜已有些深了,路上已再无几个行人,只有路边的煤气灯发出晕晕的光。站在散了场的百乐门门前,他竟不知怎地有些委屈。
“还不回家?”背后传来那个好听的声音,他的肩膀狠狠地颤了一下。
“呵呵……苏小姐没有车么?”他生硬地说道。
她笑笑,“一起走吧,我知道你又没带伞。”
一路上他们都没有说话。他将双手插在裤袋里,一直低着头——不知是因为她没有将伞撑高或是别的什么。她已卸了妆,换上了初次见到他时的装束,烟水色的旗袍,嫩黄色的绸缎百合。
“我撑得不够高?”她轻问。
“没有啊,正好的……”
路过苏眉街边一家旗袍店的时候,他看见了妻子想要的那件金线龙凤红旗袍。诧异着这家店这么晚还不打烊之余,他小心地瞥了眼身边的她,嗯,还是身上这件好看些。
转眼到了她家门前的树下。“谢谢苏小姐,那我先走了!”他钻出伞,边跑边回头向她道别。
“嗯……”她“噗”地笑了,“羞得像个孩子似的……”一瞬间,她觉出了些无奈:整个上海滩我只把真名告诉了你一个人……可是你,好像也与其他人一样,毫无悬念地相信了“白玫瑰”,而不是苏眉……
只为那些日子的驻足。
他陪着妻子买旗袍。妻子挽着他,高兴得像一只小鸟。妻子乐呵呵地抱着三、四件缎子旗袍进了试衣间,他坐在店里的沙发上干等。
“听说了吗,秦爷好像在打‘白玫瑰’的主意呢!”一个店员一边整理旗袍,一边和身边的同僚窃窃私语。
“你说秦爷?那个糟老头子哦!不就是有几个臭钱么?呃……真恶心!唉,人家‘白玫瑰’答应了吗?”
“应该还没有吧……我哥在百乐门干,据他说,‘白玫瑰’卖唱不卖身……还是黄花闺女呐!”
“也是哦,别的歌女全是一身的绯色新闻,就‘白玫瑰’老清爽的(“老***”是上海方言,就是“很***”的意思)!”
“‘白玫瑰’是好人啊,上次还救济了几个流浪的小赤佬……这么好的姑娘,可千万别让那糟老头子糟蹋了啊……”
听了这些,他的脸上顿时白一阵红一阵。妻子穿着那件挂历上的旗袍出来,“我看来看去,还是觉得这件好点儿!”
他只觉大脑有些转不过弯来,嗯了一声,竟是混混沌沌地付了钱。 “想好了没?”男子随便地踏进大厅,舒服地坐在沙发上。她注意到他手里多了一个公文包。
“……”
“哦,对了!有样东西要先给你看呢!”男子狡黠地笑道,打开了公文包,取出一叠照片,甩到她面前。
亲昵的依偎,耳边的软语,还有那间那晚他驻足的旗袍店……这些已然可以说明一切,已然可以将她最后一丝幻想摔得粉碎。
她放下那些照片,俯下身凑到男子的耳边轻笑道:“我去。”
“喂喂喂,这个新闻谁敢跑?绝对头条!!秦爷明晚和‘白玫瑰’在兴隆坊包间!!”
“神经病。”一个记者刚刚抬头,一听这话,抛出一句后继续埋头写稿。
他不禁一个激灵,旗袍店里那两个店员的对话又如电光石火般闪过他的脑子。“兄弟,过来过来……”他压低了声音唤道。 那一夜,天空中没有星辰。
他带着一大队扛着摄像机、照相机的人马埋伏在兴隆坊。“真不知道你要干什么……肥牛那赤佬的话你都信!”摄像师埋怨道。
他一语不发,心里却已乱成一捆麻。
她穿着缀着钻的旗袍,岔子只开到大腿根。几杯洋酒下肚,秦爷早已七荤八素,手脚开始蠢蠢欲动。她假意娇嗔着,厌恶地将那双老手推开,“秦爷……您别急呀,这最好的一杯还没敬您呢!”
她款款走向酒柜,取出一瓶烈酒,将藏在暗袋里的烈性迷药下进了琉璃杯里……
老头想都没想,竟是将这烈酒一饮而尽。
老头急忙将她按倒在床上,不想她纤腰一扭反将他压到身下。状似宽衣解带,实际上她正摸索着秦老头藏秘密资料的暗袋——秦爷知道现在很多双眼睛正觊觎这他这份资料,于是干脆随身带着。
老头兴致正高,却也似乎存着几分戒心,她顿时感到有些棘手。
莫急莫急……药性马上就要起了…………
“砰——”门居然被撞开,她一个激灵,暗道那老家伙居然带着保镖!
没想到竟然听到了咔嚓咔嚓的快门声,以及刺眼的镁光,“秦先生请问您对将来上海经济情况是怎么看的呢?”“秦先生将来会将企业转让给哪个儿子呢?”……
她只感觉被紧紧地握住手腕,“快走!”听见这一声断喝之后,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已于她无关。
这种跌跌撞撞逃亡的感觉……竟是如此熟悉……
“你不是这样的人……”许久,他气喘吁吁地说道。街灯照着他的眸子,晶莹晶莹的。
“你……不怕么?”她望着他,神色复杂,“明天你我也许都会失业……都会死……也许……”
“我不知道。”
“没事的,我吓唬你的呀……”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快回去吧,你的妻儿一定在等着你呢。”
对于这个男子,她已无话可说。是喜是悲,现在连她自己也辨不清楚。
“……答应我,不要在做这样的事了。”望着她的背影,他喊道。
“嗯……”
两个影子在交汇后渐渐越来越远……
他终究还是明白了啊……站在黄浦江边,她羞赧地笑,宛如初恋的女子收到了第一束鲜花——这便是她此生最好的安慰。
我想,如果我从此消失,他会比现在幸福。
望着深如墨色的黄浦江水,她闭上了眼睛,瞬间找到了归宿……
在无边际的黑色里,掺进了那一星暧昧的白,还不如早些将它,变成黑色……
未知,已知 “我知道你是那啥委员,等等……”男孩子很可爱地皱眉,挠头,“哦,你叫小萧是吧!”
对面的女孩子眼睛里的光彩在这短短十几秒间经历了期待、黯淡与释然的变换,最后化作浅浅的颔首。
在夜色与手机屏幕幽幽的蓝光中,幸好,他看不到这些细微的光影变化。幸好。
半个学期了,她想,这足够证明一切了。
小益,这个名字已深深刻入她的脑海,而自己的名字,在他心里,也许只是随手写在沙地上的潦草字迹吧——风一吹起,就悲壮地消失不见。
多想了吧,想多了吧!望着他单薄却挺拔的背影,看着班会上他与别人,抑或别的女孩子调侃的样子,她用尽量愉快的语气嘲笑着自己。
那些似乎默契的眼神交集,惊起过一滩鸥鹭;那些远远的相视一笑,那些清清淡淡的短信,那些让她开始心跳加速,后来接起来才知道是向她请假不上自习的电话……其实都是美丽的巧合,美丽的误会,在她心里牵强地拼凑成一场本不存在的眷恋。
自己究竟喜欢他什么呢?
她想不透。
室友喜欢下课后和她一起牵着手回宿舍,把手甩得很高很高。
哎呀,好傻噢,像个小学生似的!她总是这么抱怨。
我喜欢这样嘛!室友撒娇。
那你……牵着我的手腕吧,我更喜欢这样。她妥协。
一瞬间,她感到自己有些无耻,甚至自私——并不是讨厌被室友牵着甩手,而是怕自己渐渐疏离了那种温柔却凶狠的触感。
那种迷离缭乱的感觉。
他给的。
纯属大学第一次班会抢人游戏需要的牵手。
那时候,她只感觉手腕被温柔而凶狠地握住,身体不禁踉跄,挣扎着站住,抬头看见了那张愿意此时看到的脸,听见了那句容易令人误会的“跟我走吧”。
这种甘愿沉溺的感觉不会被遗忘,只是需要温习和念想。
可是,也许再也不会有了呢。
来上大学,又有几个没有带着一身的故事呢?不幸的是,她的浮世绘空空如也,而他或许已是满身标题。
你太优秀了,让人觉得难以接近,你太坚强了,让男孩子不知道要怎么保护你。高中毕业时一个同班男生告诉她。
小萧,如果我是男孩子,一定会娶你。姐姐曾这么对她说,走近你的男孩子注定幸福,只是这个世界上注定幸福的聪明人太少。
喜欢一个人,就是希望他幸福吧……她希望他幸福,却也奢望这种幸福是自己给的。
没事,该是放弃的时候了。
放弃是美德。
她看着他的背影远去,祈祷着自己心里的他也能渐渐淡出她的记忆,她的身心。
只是需要时间。有些事情强求不来。
她蓦地想到这样一些句子:
Skin is still burning from your touch
OhI just can’t get enough
Say I wouldn’t ask for much
But your eyes are dangerous
她叹了口气,无奈地承认,自己心里的那个清瘦的剪影,竟是越来越清晰,它滋生出的枝杈正试图撕裂她,让她想哭却哭不出来……
Can’t predict where it ends
Let it be. 有时时间可以改变什么,又是无法改变一些东西的。
转眼第一学期过去,寒假到来;转眼寒假又过去…… 你到底在哪里?都翘了一天的课了!见不到你我有点不习惯。
心里这样想着,但是手机里打出的却是另外一句话:你要请多久的假?什么理由?院里查人的时候我可以帮你混过去。
编完短信,她输入了他的号码,发送。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将手机的情景模式调成振动。
她要尽量显得冠冕堂皇——在有些东西还是未知之时,她不想显得刻意追求,因为,害怕受伤,抑或失去尊严。
她的沉默只是出于一种自我保护。
那天他向她请假,有些支吾,她没多问,竟答应了。多蠢呵,见到他自己就会像猪一样犯傻。
手机放在衣袋里,一直都没有动静。她想,也许是大教室里信号太差了吧。
她在草稿纸上随便乱画着纵线。画着画着,竟觉得有些像他的头发。她倏然停笔,将纸揉成一团,再次掏出手机——还是没有动静。
也许是他家里有事回去了,然后换成了家里用的那个号码吧。
她打开短信发件箱——一般没有发送成功的信息都会转存到这里。她甚至有些疯狂地希望他久久未回短信的原因是因为自己根本就没成功发送。
发件箱里空空如也。
她现在竟有些后悔曾发了这么一条短信——随他去罢岂不更好。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呢?她转念思索着:他说他自己有点懒散,她倒觉得他挺聪明的;他有些闷,不太喜欢说话,不过“挖苦”起她来倒是滔滔不绝。
他是世界上第一个牵过她手腕的男孩子;他是世界上第一个敢放她n次鸽子的男生;他是世界上第一个曾说要收她做妹妹的小弟弟;他是世界上第二个叫她“猪”的人,而她老爹是第一个。
就这些么?就这些。
够了么?也许够了。
她不是没有听说过关于他的只字片语,只是每次都不想也不忍仔细思量。他的blog里挂着和一些很可爱的女孩子的合影;谁谁谁亲眼看见他和一个女孩子从某某山上很开心地走下来;她也亲眼看见他即使在上专业课时都全神贯注地发着短信息……
她一次次地想趁着对他的好感还不那么强烈的时候断然绝然地放弃他,可是每在这种时候,他却总是恰巧而及时地给予她一线生机。
——难道非要弄疼她不可么?
她决定弄清楚。
她已然厌倦了暧昧。
两天后,他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视野中,惊起一滩鸥鹭,漾起几层涟漪。可是她告诉自己,不能心软。
下课后,她在食堂后面的土墙边叫住了他。
“什么事,猪?”
“……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要叫我‘猪’?”她的眼神游离着,终于聚焦到他的眸子上。
“啊?还不是因为你那句‘吃饱了穿暖了就想睡觉’的名言哈!”他笑了。
“那……就因为这个?没有别的原因了吗……”
“还能有别的什么原因哒~”
“……嗯,呵呵,猪同学,以后别翘这么多天的课啦,你这样子我很难办的啊~”她转而笑道。
“是,猪委员~”
他们互相调笑着,然后后转身离开。这时,她猛然发觉学校广播站正播着这首歌,那首曾让她无数次轻轻哼唱的歌:
今生缘来世再续,情何物生死相许
如有你相伴,不羡鸳鸯不羡仙
她苦笑了一下,眼泪竟倏然落下。
牵手只是情景需要;收她做妹妹只是他料到她会回避这个话题;“猪”不是昵称,只是一种单方面的嘲弄 。
只是她忘了,他其实是一个连她的名字都记不起来的陌生人。
看似所有的都是未知,可对于她来说已然成了已知。这是他交给她推导的公式,而现在,她已得到正解。
绝望了,便结束了轮回。
尾声
三生三世。
卑微懦弱的爱永远都得不到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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