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早夭的人,尤其是不平庸的英年早逝,我总是很关注,比如李贺,海子,王勃,……他们不过是早走一步,但这一步是从生到死,跨度大了些,所以,我们最容易动悲悯之心。
指挥赤壁大战的周公瑾,青年俊杰,一代儒将,苏轼赞他“千古风流人物,……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可是命终三纪,令后世英雄异代同悲。其实想想,好好一个周郎不必活到老朽衰残之态。三十六岁就死去,他永远是三十六岁。
老和死是一般人的两大恐惧,但夭者至少可以免去其一。虽说智慧是随年老而至的,但体弱衰于下的无能为力和死亡渐进的恐惧恐怕不是智慧可以弥补的。他们在阳寿上吃了点儿亏,但至少逃过了老这一劫。不仅如此,在后人的印象里他们永远是年轻的。王勃死后一直年轻,年轻了一千多年,而且,无论历史延伸多久,他都不会变老了。杜甫就不一样了,他已经老了一千多年,并将永远老下去。看来死亡不仅决定死,而且还决定着生的形象。死亡是个雕刻家,它是永恒的助手。
永生的信念,早已是我们一相情愿的痴想。哪有不绝的风景?哪有不老的年华。凡是有生命的东西与时间较量的结果都是失败。就算输给了时间又怎样?一切篮玫亩鞑换嵋蛭淘荻チ思壑怠K堑牧榛旰途裨缫淹黄埔磺姓习肴死嗟木袷罚奔湟怖共蛔 ?死亡不是有生之涯的终结,而是无穷命运的肇始,是通往不朽的大门。
暮年也是隽永的,历尽沧桑,而变得圆熟和睿智,这是少年人没法比的。
有时候,醇厚体贴的中年男子比俊美的少年更令女孩子心动,成熟稳健的妇人比妙龄少女更具有魅力。
汪曾祺的作品疏放中显出绵密,平淡中透出奇崛,灵动秀逸。尤其到了晚年,平常的事情经他手写出来依旧平常,却叫人读来忘倦。因为岁月的久远而自成传奇,有了一种厚重的味道,那才是真正的“随心所欲不愈矩”。
老了有什么不好!二十岁你懂什么?懂得古典主义音乐和浪漫主义音乐的区别吗?懂得京胡和二胡的区别吗?当年你喜欢的人对你说“不爱你”,你想了一整年也想不出原因,现在她一开口你就完全理解了。年轻时我们和命运对抗,到老来和解。没成年的时候,门外的世界一步都是不可知的,正所谓“如暗夜行走”。到了壮年,手里有地图,心中有煎熬,天天“冰炭满怀抱”,灵肉冲突,义利冲突,群己冲突,哪有安宁之日!谢天谢地,总算老了,跳出三界,不列五行。还用拿鞭子抽自己的背吗?还用拿刀子割自己的耳朵吗?一切都不再了!
我曾经和一位朋友讨论过这个问题,到底是“早夭”好,还是“长寿”好。我是从艺术化人生的角度询问的。我爱慕“魏晋风流”,“风流”就是洞见,玄心,妙赏,深情,使自己的诗文艺术化,使自己的言行艺术化,进而使自己的人生艺术化。“早夭”挺好的,最好不是一场疾病或横祸夺去了年轻的生命,而是因为其他高尚的原因不得不如此,以死的代价殉于不可解救的矛盾,来给这俗世致命的回击,或是昭示理想的执著,以此给后人留下不尽的叹惋。这是一种“风流”。“长寿”也挺好的,人世深深,难以穷尽,如果生命能如不老青松,与世间万事万物斡旋到底,显示它的耐力和坚韧,到暮年时候,回忆过去的遍尝的苦乐,自觉不白在世上走一遭。这也是一种“风流”。
我不知道哪一种更 “风流”。
“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梦蝶人的境界,渺渺茫茫。想想自己的“早夭”“暮年”之争有些徒劳,不免浩叹一声,揶揄一笑。我的签名是“人生不得行胸臆,纵然百岁亦为夭”,很多人问我这是什么意思。我总不厌其烦地调侃地解释:按说我可以长寿的,但是如果总是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事,就算活过一百岁也和夭亡了差不多。
真正大笑自己的时候你就成熟了。知道自己有可笑之处,就不会被他人窃笑了。时间过去,青春烟消,我们依旧含笑,我们青春照旧。
人生二十知有生的利益,二十五知有明之处必有暗,三十而知明多之处暗亦多,欢浓之时愁亦重。人生二十知有生的利益,没有人生来就梦寐以求死,相反,生的价值会在他心里增值。如今我也年过弱冠,对人世间的深层质素也能参透了一些了吧。那宽广自由,生生不息的深层质素,参透领悟了吗?我说不出。不过我敢肯定,不过纵然让我活千遍万遍,我的选择依然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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