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期

 

一. 赤诗歌网站和八零后诗歌

在大学之前,网络之于我这个从乡村跑到城市里来的学生,她不属于我,我不属于她。那时,我还是一个对生活充满无数憧憬的文学青年,疯狂热爱着诗歌,并被无数的诗歌幻象攫住了自己年轻的头脑。我们这一代,大都是吃着海子的麦子长大的,那时候我用嫩稚的笔模仿着海子的诗歌,只是拼命地写啊,拼命地写,浑不知世界有忧愁。而我那时和网络还未有任何亲密接触。

那时候我穿梭在南方楚国的树林里,寻找着诗歌的灵感,着迷于南方繁复的色彩和自然神奇的音调。后来,一个叫“泽婴”的北方少年闪现入我的视野,并传来他的诗歌,通过网络的电子邮箱我们建立了最初的诗歌情谊。

歌颂彩色酒盅
暂时忘掉疼痛

我以忠诚在你的树枝上长出花果
作一名战死于你沙场上的勇士
你所能想起的唯一美丽的名字
就是我的名字

这种少年的赤诚情怀和英雄气概,这种声音的铿锵、坚定乃至决绝,激动着同样沉浸于诗歌幻想的我。泽婴从北方陆续给我带来越来越多的诗歌消息,深情鼓舞着我。

二00二年,可以说是我的诗歌年,是我青春迸发的一年。那年暑假我回到家乡劳动,我的体魄得到南方炎热酷暑的锻炼,我的诗歌吸收了更多南方明亮的阳光和色彩、悦耳动听的鸡鸣和鸟啼、以及倏来倏去的骤雨和秋风,我获得了一种古代楚国的精神元素的洗礼。

当我怀揣着自己的诗歌返回学校时,泽婴就鼓励我把诗歌发到诗歌网站上去。那时候我根本就知道论坛是何物,更不知道论坛将对我的人生产生何等重要的作用。那时,我们创造了一些诗歌而苦于无处发表,年少轻狂的我们自然就迅速把阵地转移到论坛上去了,论坛上的赞美声和叫骂声,在我们的生活和创造中无不产生了阵阵波澜起伏的惊奇感,任何人总是希望得到别人关注的,而在论坛上受到的关注似乎比现实人情的关注更加亲切。故一个好论坛是温情脉脉的。而泽婴这个比我还小一岁的少年诗人就是帮助我认识论坛的启蒙人。

二00二年末,泽婴﹑谷雨和荒地等兄弟组织成立了赤诗社,他们邀请我也去参加了。而在相继筹办的诗歌网站中,我已切身感受到了诗歌内部的风起云涌之势,虽然外部对诗歌早已失去了兴趣,人们顶多不过把诗歌写作当作诗人个人的孤芳自赏、自娱自乐,在人们眼里诗人与疯子无异。但我还是投入到了这场活动中。泽婴说:“我喜欢赤这个字,喜欢红色,它不仅仅是一个象征,更多是它内部带来某种坚定的信念。”我非常珍惜我与泽婴内心里的惺惺相惜了。我们当时实在是热血沸腾,预备大干一场。

而那个时候,我尚不知道,一批所谓八零后的诗人们,开始相继登场,群起回应,不是在广袤的中国大地上,而是在虚拟的网络上,扯起了诗歌的革命大旗,上演着一场短暂辉煌的诗歌展览。从二00二年到二00三年,无疑是八零后诗歌最短暂辉煌的一两年。其中的老刀、熊盛荣、丁成、谷雨、泽婴和肖水等诗歌群体纷纷上台,可谓是各领风骚两三年。

之后是一些诗歌朋友如幽灵们登场,又蓦然散去,潜伏在自己的生活角落里。所谓的八零后诗歌如过眼烟云般盛极而衰。那时候我们是太年轻了,年轻得还不能承受生活之重,诗歌是沸腾的血液,但并不能盛放在生活的沉重杯子里。我们的诗歌没有为它到来的时代而生。但我还是极其珍惜那一次诗歌兄弟们在网络上的风云际会,诗歌鼓噪着我们青春炽热的血;我似乎第一次感受到了扛起诗歌的革命大旗在大街上游行狂呼的感觉,虽然并没有多少人为我们喝彩。那一本简陋粗糙的《赤》诗刊见证了那一小段历史。那样的时代再也不会重来了。

二、从新学院到朝圣山之思

当所谓的八零后诗歌的狂热退潮后,我进入了一个叫着“生于七十年代”的文学学术兼重的综合性网站,也就是在青年学人中比较出名的“新学院”。于是,我也从八零后向七十年代跳级了,从诗歌向学术转型了。

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时候新学院清新怡人的接口,淡绿色的底面,四周适当围起来,给人一种家园的温馨感。那个时候创造这个精神家园的四大掌门人——龚刚,林国华,檀作文,史杰鹏,都曾在中国大学生心目中理想的高等学府北大闯荡过,可以说他们是七十年代最有代表性的青年学术群体之一了,古典修养深厚又涉足西方哲学,博览群书而创造力旺盛,既能写投匕的批判文章又能舞文弄墨,全然不同于他们上一辈的老朽僵化。其时我已然写了几篇功底不深但杀伤力极强的“学术文章”,正苦于无人交流,是失魂落魄的时候。而我初生牛犊不怕虎,也就不知天高地厚呼哧呼哧地杀向了“生于七十年代”的阵地。其时他们正在讨论新诗形式和汉语之美的问题,而我认为自己在这方面已经提出了胜人一筹的观点,也就毫不保留地不怕被人嘲笑根底浅地把自己的观点端出来,偶尔也故作高深,让人以为是哪里来的高人。但我竟然能够获得新学院诸君的热烈响应,甚至一度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我一面窃喜自己获得的成功并开始自信起来,另一方面也暗自思忖他们毕竟是北大混出来的,能够礼贤下士包容异端,当然这更多体现了论坛本身的开放型、包容性和不问出身贵贱高低的平等互动的诸优势。任何人有不同凡响的高明见解都可以获得别人的鼓掌和鲜花。在这里我初步学会了怎样在论坛上理性、自由而民主地发言,虽然有时候也吵吵骂骂,但无伤大雅无损大体,毕竟论坛是天下公器,众目睽睽下,总比那些藏污纳垢的阴暗角落里自由快活多了。

新学院标榜“自由思想,俗世情怀”,而这两者浓缩在新学院的掌门人龚刚身上,可以概括为“侠义精神”。龚刚兄心仪台湾的侠士李敖。侠士好打抱不平,抑强扶弱,天性不喜约束,当然有一种自由精神,龚刚兄至今逍遥于祖国一隅的澳门大学,可见一端。而侠士亦如凡人,有血有肉,多情多义,是谓侠骨柔肠。如龚刚兄在讨论高深的学术之余,会时不时来一首思辩而玄乎的“教授诗”,抒发他的闲暇之情。我每在新学院发一篇文章,辄见龚刚兄大声叫好,毫无半点虚假之情,而不足之处亦提出公正的批评。记得那时候我写一篇关于湖湘精神的文章,多有发扬踔厉之气概,而屈骚之情毕露,尤其谈至战国乱世分崩离析时之士人的悲剧精神,文辞恢宏磅礴,引得龚刚兄大呼:“枕戈真乃神人也”。其真性情如此,感动得我三月不知肉味,呜呼,网络之情谊比现实之情更为至纯至精!

而我那篇讨论汉语之美和诗歌形式的文章《在语言的废墟上重建诗歌的大厦》,也因撞见了檀作文兄的慧眼,而刊登在他们主持的刊物上,并以首篇占据了十版余,引起了学界的瞩目,以至于学界一大人物还以为我是一博士,我心里暗喜竟能瞒天过海(哈哈)。殊不知我写这篇文章时上大学尚不足两年,当然这得益于论坛发表文章的匿名性质。正是这篇文章,几乎改变了我人生的命运。后来在我们学校我就赢得了“本科生写出博士级文章”的美誉,并前无古人地在英语四级未过的情况下破格保送到湖南大学读研,继续我的读书生涯。而我每每再读此文,竟非常惊奇于自己那时候惊天地泣鬼神的气魄。

从新学院,在朋友阔言兄(此人有古儒之风)的引荐下,我来到了学术气氛更加浓烈的“朝圣山之思”,网站上赫然写着:“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论坛着的是黄褐的底色,犹如我们栖居的黄土地,这种氛围使容易我联想到延续我们命脉的华夏文化之根本所在。之前我绝不会想到,在这个浮躁无根的现代世界中,尚有一批沉静严肃的学子,聚集在网络上讨论学术,去延续吾华夏文化的命脉。朝圣山一干人,亦是以北大毕业的学子为其中流砥柱,其人其文章皆与当下最前沿的学术思潮有着直接的联系,甚至与海外学术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如其站长海裔即毕业于北大,现在还在美国UCLA大学攻读政治学博士。论坛主要以哲学、政治和法律等为其讨论对象,因其丰富的学术资源且与海外著名学者和思想家的广泛联系,加上其讨论内容的深度广度,而在前些年的一个私人性的论坛评选中,被誉为中国当下最有学术水平的中文论坛。

我那时候其实对汉语思想及西方哲学仅有着极其肤浅的理解,有道是“童言无忌”,也不时地在论坛上发些粗陋的见解,只因自己的文章延续了海子精美的语言和吾人一贯的发扬踔厉的气概,却也博得一些兄长们的叫好,如那时写了一篇《论唐朝人的和谐生存和希腊人的悲剧生存》,不但在朝圣山引起众人瞩目,还被多家网站转载,今天拿来一看,自己羞愧得恨不能钻进地下。我自己认识到在学术上功底尚浅,讨论问题来有些力不从心,后来渐渐从上面退出闭门读书,对朝圣山之思只能作“高山仰止”的仰望了。但是,在我逐步深入认识朝圣山之思走在自己的学术朝圣之路上的时候,夏可君、柯小刚和陈赟这些比我们年长的年青学人开始浮现在我的视野了。

另外,在这期间我不能不提到我曾作过斑竹的另一个网站——“中间思想文化论坛”,现在印象还很深刻的是它极其先锋的页面,用的是骷髅的图案,甚至有些恐怖。虽然此论坛命运多舛,终被风吹雨打去了,但这个论坛却走出了日后八零后学术评论的中坚力量——别人、羽戈、姚伟、刘晨光和姐姐等人,还有比我们年长但大致可以归为同一代人的学术思想功底更为扎实的几个人——萧武,张晓波,韩立勇,陈愚,萧敢,石勇等人。相比于时下矫情泛滥的“八零后”文学写手,中间所聚集的这拨青年才俊具有更严谨的学术精神和社会责任感,在历史的尘埃落定后,这个学术群体或许更能代表八零后这一代人的精神特征,尽管他们和那些文学写手们根本上分属两类不同的精神写作群体。这样我又回到了所谓的八零后一代了。


三、汉语人论坛

也许带有一种冥冥之中的命定性,也或是世界共通法则的隐秘力量决定的,我们总会在某个时候遇到我们该遇到的人。正是通过“朝圣山之思”,我遇到了夏可君,而他注定要对我的思想之路起着至关重要的影响,他甚至决定性地把我从漫无目的的荒野引导到一个海阔天空的思想世界中去。

他,以他的行动,让我知道论坛绝不是滋养江湖习气的地方,而是培养严谨的学术精神、当然也是获得思想礼物馈赠的地方,这也就是他的通过论坛来培养共通体的思想,即,论坛就是一个共通体。论坛的相对自由和各个个体(发言)的间隔距离,正好与与共通体作为一个通道,相互之间寻求着感通而又保持着间隔距离的松散结构相似。这种以论坛的形式建立共通体的做法在中国当下的学术界可谓是第一次,它对中国公共空间的建设定将起着独一无二的作用。

夏可君在论坛上明确提出:“写作就是寻找/去寻找这个世界上/失散的朋友”,写作就是为了寻找失散的朋友。在当下中国的僵滞体制下,以论坛作为写作的载体,从事一种另辟蹊径的写作,这对化解和克服这种体制的僵滞,将有着无可估量的意义。这里,论坛上的写作又体现了夏可君本人的核心思想词语之一“感通”,在汉语古典精神魂飞魄散的情况下,在这个变乱世纪犹似第二个礼崩乐坏之时代人们无法感通的状况下,论坛就提供了这么一个位置,使我们找到和聚集起失散的朋友,进而寻求人与人之间的感通。

我开始是在朝圣山之思读到夏可君的文章,我第一次通过网络和他交流时他尚在德国留学。其时,他正在大力翻译和引介法国思想家德里达和南希的思想和著作。后来他回国,我和他及论坛上的其它朋友柯小刚、周原和海裔等有过几次短暂的会聚,在广州举行了一次读书会,在二00五年夏天在上海同济大学举行了“会与通”的思想聚会。再后来他不断往返于大陆、台湾和香港之间,而去年又去了法国和他的南希老师学习和研究去了。

正是在这个过程中,我看到夏可君的复兴汉语思想的宏伟计划慢慢浮出水面,他绝不是在论坛上发发只言片语,零敲碎打地讨论一些问题,而是对当下中国有着非常警醒的思考,对汉语思想的未来有着全盘的筹划。以前的他在论坛上寻找失散的朋友,到他以论坛建立相互砥砺和教化的共通体,最终乃是恢复和激发汉语思想源初发生的情势,为汉语思想寻找未来的道路,即,为了一个汉语思想复兴的遥远目标。汉语人论坛的首页,即是以一把扇子渐次层层打开文字的皱折,扇子上赫然写着篆书繁体的“汉语人”,象征着我们去打开一个新的空间,打开一个阅读经典和书写经典(伪经)的时代,进而去打开汉语思想未来的通道。

而夏可君对“汉语人”命名的提出和阐释,几乎承载了他立志复兴汉语思想的全部梦想:

汉语人名字之提出,乃一命举,乃一起事,乃源于对中国政治社会,汉语传统之文化和现代汉语思想之本质之重新思考,是对汉语,汉语言说和汉语思想之可能性的重审和再思。

“汉语人”并非某个实体,它乃是非现成存在而是生成意义上的,汉语人激发对汉语之“血气”的思考,汉语人在经典的意义上是“达命者”和“达生者”,在共同的文化意义上是对被抛或被赋予的本根自然生命或人性的肯定,汉语人要面对的乃是身体之血质性与汉语生成性的关系。

因此,汉语人乃一生成和期待之中的共通体,一临时的政治神学意义上的共通体,也将是非政治的和超政治,也超越了一切社会学意义的共通体。

他这里使用的词语如“共通体”、“血气”,涵括了他某些具有决定意义的思想,他的汉语人乃是文—化上的生成意义上的,因而是超越了民族主义和政治理念的;他的汉语人回到身体上,乃是激发对汉语之“血气”的思考;最终,汉语人乃是回到对汉语,汉语言说及汉语思想之可能性的再思上。

同时他指出,汉语人的共通体仅仅是一个“通道”和“过道”,汉语人的共通体也只是这一通道的打开。它将在个体的自身性,和它者的它异性之间打开一通道,以汉语思考、祈祷和写作的人将守护着这个通道的本有,守护这个一直敞开的场域。

夏可君将如此宏大的计划放到虚拟的论坛上来实施,这除了与我们在当下的中国无处安身立命有关外,更重要的乃是与汉语人的非现成存在,且与它对当下时代的超越有关。汉语人,甚至只是一个幽灵,飘荡在虚拟的网络上。汉语人共通体仅是去打开一个汉语思想的通道,而绝不去占据和封闭这个通道,它总是朝向未来,就像希望永远在未来,当夏可君毫不留情地弃绝了当下的时候,他满怀着何等的悲壮!


四、回到当下:望麓自卑

我偶尔会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我们这一代人之中,将来有幸成长起来一批有思想的人,那么我们的学术路径和精神特征与前辈学人们会有什么不同,或许论坛对我们的思想成长有着无可替代的意义?之所以有这样一个问题,是因为我们的成长经历确实迥异于前代。海德格尔曾经在上个世纪沉痛揭示了一个被技术文明统治的毫无诗意的世界,而我们却直接受益于作为技术文明衍生物之一的网络。无法想象,如果不是网络提供的丰富的信息资源和交流的快速迅捷,我们将独自闭塞在黑暗的角落里徘徊多久。我深信:一个人的心胸气度是和这个人的视野直接相关的。我们这一代人,之所以二十多岁就已经有人崭露头角,确乎与网络带给我们的开阔视野和天高任鸟飞的世界有关。有时我甚至想,自己四年本科所遇到的最好老师不是在课堂上,而是在网络上,最有益的思想火花产生于我和网友们的唇枪舌剑中。可以预见:十年之后,当八十年代出生的新一代学人通过网络成长起来之后,网络BBS肯定会作为一种重要的学术工具被写进学术史,而上面的几个论坛或许会在学术叙事中留下一些回忆。

现在我还经常去以前的网站,比如新学院、朝圣山之思以及汉语人。那些过去的故事和过去的文章,虽然相隔的时间久远,但我一直无法忘怀。当网络上的青春激情沉静下来后,当我更加理性地审视我们当下的现实处境后,我把目光和行动落到实处,在岳麓山下我生活和学习的湖南大学,和风石堰、listen、寒柳轩客和神经兮兮这些朋友们创造了属于我们湖大人自己的一个精神家园——她就是望麓自卑。抛弃了以前论坛上的意气风发,现在我更想静下心来扎扎实实、恳恳切切地为我们这个社会做点实际的事情。说得长远一点,这是为了一个民族的振兴,但这往往都是从极小极小的地方开始,从一点一滴的小事做起。诚如望麓自卑论坛上铭写的:

君子之道,譬如行远,必自迩;
譬如登高,必自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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