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天有涯，其名为毁。有暗流自四极来，倚涯垂瀑下，水击而成潭，名之曰灭。时天曦和不经，望舒止步，昼晦夜黯，终日冥冥。灭水无澜，竟凝而得石，自名空瞳。其态状既殊，灵异通透；化为女嬃，色姝神溢。后为神后，更名萱盈……冥王得女望夜，是月如璧,遂唤之以琪。天赋异象，背生玄翼。体态娇羸，不可曝日。及至豆蔻，惠绝天人。然性孤绝难驯，犯怒于魔神。至毁身灭族，女自剖心……濯以琼浆，优昙乃出。秉母性而妖异，承父血以称灵……后为赎乱而自决，毁于西天之涯。其形神俱寂，空瞳乃出。一时草木含悲，鳞鸥不行。天浊三日，方始初晴。书以记之，名曰：空瞳。
——《幻世录.空瞳记》
王，是您唤我来？
雾气氤氲中，总有一个女子跪拜下去。轻风拂去额前长发，现出清艳绝伦的面庞，淡漠地，恭敬地仰视他。绵密的睫毛之下，竟是一双无瞳的眸子，白骨森森……
再次疲倦的合上眼，噩梦依旧。
王，是众神之神。眼中所纳，是穿越生死后众生灵魂的皈依与命运的转轮。弹指一瞬，尘寰颠倒皆可如王所愿。然而在众神息止的夜，独被自己的意识羁绊，与梦境纠缠不休。睡眠之神为王编织华丽的梦衾，却总被猝然而至的噩梦轻易撕碎。
亿万年啊，除却亘古的孤独，惟有这不变的梦境，一直陪伴着至高无上的王。亿万年的洪荒史诗中，即使是神也遗忘了那些本以为将永驻的往事。无所不能的王在暗夜里向时光的缝隙追溯亿万年面目模糊的记忆，却无论如何记不起那一个空瞳的女子，在何时，在何地，竟以不可捉摸的一点牵绊，锁住了亿万年的时光。在王的梦里，始终逡巡不去。
黯寂的夜无声无息的流动。沿着时光的印迹绵亘，渗透天与地的缝隙。支离破碎的回忆与时光轻轻的叹息交合，融入无涯的夜幕，悄无声息的嘲笑着王紧锁的眉弯。
第一扇窗。起。
不知道沉睡了多少年，在这永夜的寂地。只是从长眠中苏醒时就看到了开始。隔着清冽潋滟的水层，我看到命运的饵投下的影子：一个多么清晰，优雅的轮廓，随着水波漾开浅浅的波痕，一如石头心中泛起的，细碎的浪花。于是此时，无知的沉睡终于苏醒。
我想，一块石头是不需要结果的。就让我这样的看着吧，水里的看着岸上的，目不转睛。
这星辰遗忘的角落，是长夜永生的寂地。然而他的驻足竟带来了一片柔和的光。掩住了我的，幽微的光芒。这使我得以看见他的轮廓，于是我甘心地隐藏在那光之后，被忽略。然而他的优美的眸子是多么的锐利啊！他发现了我，清冽的目光准确无误地激起了我心底的颤栗！沉寂的灭潭波浪乍起，潭水悄悄翻向两侧，将我置于裸露的空气中。刹那间便有夺目的光华四射，直映彻了这无望的永夜。
那光使我终于得以看清他的面容，宛如一气呵成的雕塑，令我开始厌恶自己臃肿的轮廓。
可是他却说：罪恶的灵石，你何以如此的美啊……
——我，美吗？……从这一刻起，心底那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忽然充满了星星念念的欲望。
如果失去了这无上的灵力，《幻世录》也不过是一部残旧的古籍而已吧。
悬浮在空中光芒耀目的典籍，天地六道的史书，淡金色的封皮之后，永远缺失着的首页与末章。那是天地初辟不为后世所知的密与预见不尽的未来。然而无论如何，在亿万年的沧桑流逝之后，这部天地六道的智慧之书，终究是破旧并且残损了。一如王光阴流转里渐渐消磨的记忆，不复再得。
亿万年，这冗长无涯的一场生啊……王抬眼，敛羽憩息的凤凰目光悲戚得令神绝望。试着去探读它永生的记忆，王惊讶地发现，这五百岁后浴火重生的神物，它的记忆竟永远终止在涅磐之前的五百岁里。生死悲喜，使终与后来无关。或许，它亦终究未曾认同这一场常寂不灭的是生。当后世熄灭了额前那盏智慧之灯，从此，生生世世永为凡禽，拖一把华美精致的羽毛，浅吟低唱，生死轮回。不复再有祖先那锐利的直可穿透生死的目光与凄厉绝望的哀鸣。也不必，再来忍受这冗长无涯的一场黯寂。
念动咒语，无字的《幻世录》浮凸出隐隐的金色铭文。王执意要搜出那扰神的梦魇。一幕幕遥远的历史坦呈于空旷的王殿之上，时光上溯至无穷远处：混沌初开，六道辟世，螭龙之祸，拓取西天……
王的眼中攸忽一亮，《幻世录》凝止的页目上，赫然三个隐约浮动的金字：空瞳记。
空瞳记。
王的眉头紧紧蹙起。蜿蜒思索的痕迹渐渐侵入的头痛频繁而剧烈，一波一波不肯平复，侵蚀着王芜杂的记忆，渐渐归于澄明。《幻世录》瞬间爆发的灿烂的光华映射在王身后无尽的虚空里，四扇万年之窗次第开启……
第二扇窗。承。
王，是您唤我来？
雾气氤氲中，衣裳轻薄的女子跪拜下去。轻风拂去额前长发，现出清艳绝伦的面庞，淡漠地，恭敬地仰视他。绵密的睫毛下面，是一泓潋滟的水波，漾开清澈的不可探寻的光采。
王端坐在王座之上，俯视没有来历没有命运星辰的女子，……你是谁？
回王，我是空瞳。
——我是空瞳，西天的空瞳。化成女子的空瞳灵石。对王的眷慕化为我的双眸。王，我来，是来陪伴您的。
清允我站在最接近王的位置。我，将是您的后。
我看见王的唇角牵起好看的弧度。有意思，王笑了，这可真是场有趣的游戏。那么，你来，站到我的身边来吧。陪我一同俯视这六道众生。
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后。神后萱盈。
一切，请如王所愿。
更名萱盈的女子盈盈拜下去。眼底所现是淡淡的矜持与欣喜。
王失笑。原来冗长的生里，竟还有这样一场有趣的游戏。那名唤萱盈的后，在王的无埃之境中奔跑，绯色的裙裾翩跹起舞，灭水烟色的瞳仁亮如星辰。欣喜一如幼童。她说，在这里，四处皆是王的气息，环绕着我，连呼吸也会不畅。
然而王的笑意尚未及褪下，这场游戏却已输了。王的苦笑绵亘，忧伤弥漫：真是一场荒唐的游戏啊。来自极恶之地的神后，有不可遏制的邪恶弥漫，一日一日诱发了六道史无前例的祸乱。猜忌，杀戮，洪灾，天火。灾难接踵而至，而那祸端的女子，却始终笑容纯真，眼神清凉。款款走上罚天台，立住，绯裳当风。转身向天的方向嫣然一笑，倾城倾国：
王，我保证，这不会是您最后一次见到我。
绯红的裙裾轻舞飞扬。凌厉的天罚过后，一切归于永寂。然而空气中依然弥漫着女子吐气如兰的芬芳。她说，王，我保证，这不会是您最后一次见到我……
第三扇窗。转。
月只剩下一抹残线。那曾黯然于月华下的星辰此时终得以重生，明灭幽微的光芒闪烁着，劫后余生一般的小心翼翼。寂黯无涯的夜幕，此时正是一卷展开的天书。黑发墨瞳的女孩儿，倚在窗前，专注的窥读着天空隐喻的密。
琪，你在看什么？
身边出现身形高大的男子，遮住点滴幽微的光。琪厌恶地推开他月亮一样俊美的脸庞。麒，看见了吗？那一颗，是你的命运之星。它会早夭，并且死相凄惨。
捉住女孩儿指向虚无的手指，麒见怪不怪的耸肩：有什么关系，如果会死在你的手里。
啪！灵活地抽回手指，羸弱的女孩甩手给了他一巴掌。然而过于虚弱的身体并没有在麒的脸上留下教训，反被他捉住，顺势揽进怀里。男子俯下身去，目光迷乱：琪…我快等不及了……琪……我是这么爱你啊……
女孩儿挣扎不得，美妙的眸子里眼神几度变幻。厌恶，憎恨，犹豫。终抬手挡住男子低低的面庞，琪那梦幻般的眸子一点点焕发出迷离的光彩，绵软的声音带着无尽的诱惑：麒，你真的喜欢我吗？那么，你可愿为我做一件事呢？
纤细白皙的手臂环住男子的颈，身后夜色的冥翼迅速地长大，张开，慢慢地将他们裹进羽翼。琪柔软的唇贴近他的耳畔：我要你——魔族王子高贵的血液……
收拢起的黑色羽翼中不可闻见男子的挣扎与惨呼，却隐隐传来女孩儿清晰诡秘的低语：
——成全了我吧。反正，你早晚都要死去……
王猝然惊起，第三扇窗缓缓的合拢。那场混乱的战争，魔王震撼六道的愤怒之下，铁骑长驱直入。幽冥城破。白骨如山，血流成河。幽冥城中赤足走来的女孩儿，苍白，孱弱，微微发抖的脚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高贵与从容。踏着族人的血，在魔神的坐驾前止步。仰起的苍白的面容上，夜一样漆黑的眸子镇定寒冷。
王蹙起眉头，不愿再想起那些血腥凄伤的过去。然而女孩儿琪托起鲜血淋漓的心脏向魔王的低诉却如一根无法忽视的刺，深深的梗在心上，忧伤弥漫：
是，我杀他……魔灵的血液可以开启我因虚弱终生不能拥有的天目……我只是想看清，天幕背后的那双眼睛……跟他说，我回来了……
王，我回来了……
合。
王拂袖。第四扇窗未及开启便关闭了。或许，本不该强行索回这样一份记忆的吧。《幻世录》收敛光华，渐渐消散，隐匿于无所不在的虚无中。留下无边的，在空旷的王殿中回荡。一切回归到最初。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过的模样。
王累了。回忆耗费了太多的精力。外表依旧年轻优雅的王，骨子里却渐渐滋生不可抵挡的倦意。原终有这一日，永生不灭的神啊，心灵深处也会生出年华老去的叹息。王的眉弯紧蹙，端坐在空旷的殿堂，沉沉睡去。
梦里，总有一个女子低低地跪拜下去，裙带轻扬……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