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来长沙,不免为半个多世纪之前的那场“文夕大火”而扼腕。楚城千年,漫天烟火里,古巷充满沧桑感的喘息在远处的炮火声中,仿佛晚夕里婆娑的影,颤的有几分颓败了。谁都没有想到,似乎历史也一同湮灭,文明曾经挣扎的痕迹被刻上浮华之名,赝品艺术点缀在曾经铭记一座池城的古老的坐标系中,供现代的寻踪者疑惑。
古代城市的发达,都无法离开其灵魂对一条河流的祭祀。古郡里,千家灯盏于户牖间映着暮雨潇潇,苍梧山苍茫俯瞰一枕清江在不倦的潆洄里幻化着被无辜消亡的城市的繁盛。湘江,是参商交接中唯一曾经伫候的沉默者,见证了流变中沉浮的轨迹。
据说古时湘江两岸芙蓉极盛,唐朝时谭用之在《秋宿湘江遇雨》中写道:“秋风万里芙蓉国”,这湘江一带自此就以“芙蓉国”相称。然而现在,早已不见了芙蓉,而那沙鸥也不知飞向何处了。默默春水,一路匆匆向洞庭而去。也许是初遇,这匆遽的水使古城本该足具的一丝凝重退隐了,退隐到光影艺术包装的一秒二十四格走动的胶片里,退隐到黑白的能嗅到墨香十分精巧的书籍典册里。而在书册间寻觅它们时,不期然,却是发现一点悲凄来。
《史记》中有一段带着唯美色彩的记载:
尧帝寻求治天下之贤才,四岳皆举荐虞舜。尧帝因此把两个女儿——娥皇,女英都嫁给虞舜来考察他的德行,并最终禅位于舜。舜南巡,死于苍梧山,娥皇,女英闻讯赶至君山,面南相望,相依而泣死后便葬于此,并成为湘水之神。而她们悲怨哀痛,点点珠泪,顺颊而坠,落粘竹筠,留下斑斑泪迹,遂生那红白斑纹的斑竹——湘妃竹。
司马迁把注意力放在这则神话上大有寄托。太史公下笔血肉,出笔已恍然若是淬过的质硬。这一则故事,也似乎是中华文明中最早的哀感顽艳的爱情了。任凭那湘水汤汤,却难以冲刷去修竹的班驳之影。
中国历史上有两条悲情的河流,一条是秦淮河,一条便是湘江。
秦淮河成名于秣陵的六朝王气衰退之后,明清千古之大变局之时。秦淮河的生命更多是来自历史偏移了嬗变的安稳,而剧烈地转折时众多女子的血祭。秦淮之悲,悲在一种女子对男性的嘲弄,悲在螳臂挡车的痛彻。某种程度上,南明王朝只是在重复金陵王气的黯淡,那是秦淮注定要承担的。因此一半的气韵,都属于南京的悲情史,所以秦淮实在只能是拣了城市的便宜,秦淮之悲,便悲的有几分可疑了。而湘江则真正在半信史时代便奠定了其独特的悲剧性。
湘江才是唯一一条足称史书的悲情河流。
一
首先与湘水结缘,带来深深怨苦的是——屈原。
“浩浩沅.湘兮,分流汩兮,修路幽拂兮,道远忽兮。曾吟恒悲兮,永叹慨兮。”遭流放的屈原面对此不息江水,不禁感到前路漫长,余生渺茫,于是悲歌叹息不已。公元前278年,夏历五月五日,屈原自沉汨罗,魂归湘水。
而约一百年后,当贾谊遭人嫉恨,被贬为长沙王太傅,将欲渡湘时,感于屈原,伤怀自身,写下了一篇《吊屈原赋》。
相似的境遇引发文人的相惜相怜,而自哀自伤成了他们的通病。一瓣梅花煮酒,一座湖心孤亭,两个相互慕名的文人就能开怀畅谈,一诉衷肠。相别时已是心心相印,曲尽情长忆相思。一树夕霞枯叶,一丛荒冢芜草,百年前的一团不散精魂,都能在后来者心门后面呵出云霭,露重雾浓,茫茫中,恍惚里那水汽便凝成泪滴自眸中渗出。都是郁郁,都是寡欢,都欲报国酬志,都逢佞臣诽谤。遭遇出奇的相似。
只是屈原是投江来了,而贾太傅则没有被吊者的气魄。
苏轼论贾谊,其“欲使其一朝之间,尽弃其旧而谋其所,亦已难矣。”贾谊主兴礼乐,新建制度,这些都与汉初黄老的生息理念相悖,其不见容于朝廷是必然的。可怜贾谊,作的只是汉室异性王的太傅,且不习长沙卑湿,而其书生气的禀性只容他在抑郁里嗟叹。
贾谊的宅底在今太平街口,现代的面容浮肿而缺少血色,气势汹汹横出于太傅宅前,而贾谊故居只能同孤岛一般坚守着少人品读的落魄。
贾谊故居的冷落超出了想象。播通了门上号码好一阵,才有缓缓推开那扇漆黑大门的响动。随着那慢慢扩散的仿佛书卷翻动声的飘落,如同一直就如此封闭了两千多年的一段沉寂突然似若花开,开出紫色的一抹楚天的圹琅来。楚天那时也总是这样邈远的,太傅望啊望总望不断边际。那时还没有如今迎面的祠堂,而屏风阻隔不了其后逸散的庄重的。大汉的风云与此是不相干的,这只属于一个文人。
门乍开启,就已经开了招魂的亡歌,满是绿的宫商徵羽,骈阗于纪实与虚构的墙垣上。没有人可以重读贾谊的寂寞了。一开一合,整个世界的喧嚣便抛在了身后。而院子的主人当年是没有这般洒脱的。北面的古井水依然清澈,却因太深而渗出几分寒意。贾谊当年于此乘凉,藤葛攀缘其上,云翳也随之攀缘上井边掌书而读的贾谊。书实在是读不进去的,入夜,不远处的江涛声他是不能不听的,江流入北,他却在南。衡阳归雁,不能免去彳亍,而服鸟鸟飞临,贾谊已谙长沙风俗,于是也象此间居户以为其鸟“至人家,主人死”(《西京杂记》)。死,就象屈原一样,是种复杂的宣示。贾谊凭吊的诗文还在清夜摇曳,红烛已经频繁剪过了。每次修时,贾谊都可能会把光影作波纹吧,屈原的广袖长剑曼妙如《离骚》之怨,长沙三年,贾谊却没有读懂屈原夜夜江中的独语。
吊文曰:“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 贾谊只是把屈原当作一个数百年前的化身,沧桑流转,贾谊却不可能重塑巫楚的人鬼浪漫,屈原殉国殉己早已作了湘魂;贾谊却逐渐萎缩,已经不复有当年弱冠才过便身为博士的惊艳了。
文帝三年后的宣召,被李商隐的“可怜夜半”一举摧毁了其意义。梁王坠马,贾谊已经明了自己的结局了。文帝无法重用贾谊,湘畔闲居,就已在这个文人的精神履历上打上了悲剧印象。祠堂后,太傅院落里的莫名的苍凉与哀戚,也都早已注定。故居的气氛与贾谊的气质如此相象,冥冥或许有着难以臆测的世间的牵连。
湘水摩挲着两岸的堤岩,浸着百年的苦涩。屈原先行在蛮荒的江南辟了一条路,他自水下相望,征雁变飞鸿,接下来是贾谊来了又走,司马迁专程到此痛哭一场------
风微草靡,鸥翔鱼跃。舟楫摇呀摇,长沙郡守张仲景渡河行医,江月碎影,《伤寒杂病论》在蜡泪里支起了千年中医。医药救人无数,却救不了身心的疲倦。
屈原是湘江信史的拓荒者,而贾谊的沉静,仍延续着那种荒凉的意味。只是终于,在屈原之后,湘江一千一百余年沉默之后,声声竹杖响起,匆促的脚步愈来愈近,又有人来了,一个丑陋不堪的老头闯进了这一江清流之内,那倒影是如此狼狈,如此慌乱——他,就是杜甫。
二
杜甫终于来了。在他之前26岁的李白仗剑出蜀,行游天下,他也曾溯湘而上,抵苍梧而还。那时的李白青春气盛,正是做梦的年纪,排浪逆流,两岸风光旖旎,大畅心怀。那是何等的惬意,何等的豪情。
而杜甫此行,却是一场令人心酸的悲剧。
公元七五九年,即李白流放夜郎第二年,杜甫也离开了处于政治旋涡的长安,抵达了成都,此时“安史之乱”已是第四年。
草堂浣花溪,白首望两京。
至七六五年赴夔州(今四川宜昌),杜甫在蜀中有过颠沛流离的痛苦,也有过草堂酒觥相交的欢娱。永泰元年(765)正月,成都伊兼剑南节度使严武终于答应了杜甫的辞职,结束了一年多幕府生活的杜甫回到了草堂,修葺整理,芟草伐竹,准备好好修养。不料四月严武突然病故,杜甫深觉蜀中再无人可以加以照顾,于是携带家眷,顺岷江直入长江,一路几次停靠滞留,最终于七六六年春到达了夔州。在此途中,他写下了那首著名的《春夜喜雨》。两年后,杜甫收到弟弟杜观从江陵(今湖北江陵)寄来的书信,说在当阳(今湖北当阳)找到了住处。终于在当阳暂时安置了家眷,可几年的漂泊动荡已让他产生了归乡之念。
然而此时北方战乱又起,而江陵又人情淡薄,杜甫只好举家南下公安。但居处公安,俗情难忍,小吏相轻,杜甫衰言自嘲,只得继续南行,经岳州(岳阳),潭州(长沙),奔赴衡州(衡阳)。
长蒿深深扎入江流之中,抵着沙石,撑着舟船一路向南。湘江两岸,日暮凄凉,一片荒芜。人民艰难的生活令诗人嗟叹唏嘘,又自顾其身,穷途末路,冷冷江水,相视无声,杜甫喉中哽咽,却也只得轻声哀诉。
日暮下的老儒,“百年多病”,“万里悲秋”。那北方故园是愈来愈远了,胡马吟鸣,回纥兵起,一片江山,无限悲凉。天涯处寒宵人难寐,一曲江流夜独吟。吟出世事沧桑,又在额前添置一尾皱纹,催生几根须发。心老更伤情,衣襟形骸轻。流落它乡,杜甫的身子几乎被摧毁了,肺病,风痹,糖尿病一直在折磨着他。
杜甫到了衡州,而欲投奔之的旧交——衡州刺使韦之晋却调任潭州,无奈之下,匆匆又赶至潭州,韦之晋不久便又病逝。杜甫拖着疲惫的身子,欲哭无泪,只能上了船,荡荡漾漾,暂作家居。
“茅斋定王城郭门,药物楚老渔商市”。在潭州时,杜甫慢慢地来到了鱼市间,摆起了摊铺,并不熟练地叫卖些药物,仅以此来维持家用。不觉到了落花时节,春意阑珊,街井巷末,几分伤色。异乡零落,归途坎坷,杜甫持杖而行,不期然,眼前人影幢幢,衣袂飘飘,他竟然遇到了一位故人。想起曾经在岐王李范,殿中监崔涤宅中听其演唱,如今却在眼前同样流落潭州的李龟年,一股悲情顿生,这才有了那首著名的《江南逢李龟年》: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从黄河岸边南下的诗人杜甫在定王台处摆摊卖药,遇到了流落于此的李龟年。偶逢李龟年,此竟然是在长沙!一场一直被误会了地点的江南的一次邂逅。也许,邂逅是汉语里最美丽的词汇了,命运,转捩,变幻都在此一瞬间发生,无可揣测。一生也不过是一场我与他人的邂逅而已。只是秦少游词里凄丽的潇湘,并不是流连的江南。江南只是吴越的春秋演绎,在一方狭小的岁月的镜框里。而长沙,唯一一次被一位潦倒的诗人放置于此镜框里,这一放却竟然便是一千余年,忘了被拿走了。
但是长沙却并没有因为杜甫的一首诗而遗忘他。在长沙,杜甫是不得遂情的,象“看处繁花务是日,长沙千人万人出”这样的诗句也终在整首诗的结尾处归于凄苦。
长沙终究是伤感之地。不久长沙兵变,杜甫急忙又与家人乘舟,重又回到了衡州。
逃难!逃难!逃难!
可以说,杜甫大半生里都在因为逃难而四处流走。国破山河在,只是人难保无虞。乡邻四散,生灵涂炭。老病未去,新病又生。杜甫温暖不保,北望迢迢,又有多少老泪尽入湘水,混于浊流。
杜甫本计划逃难至郴州投奔在此任职的舅父。他入郴水至耒阳却不料河水突涨,一家人遭困于驿站,五天未能进食。幸好耒阳县令听闻此事,寄信问候,并特送酒肉相济。保住了性命的杜甫,见水久不退却,只能放弃南下,重回衡州。耒阳县令水退之后寻杜甫不到,误以为其不幸淹溺,于是修筑了一座空坟。
最后,杜甫又荡回了湘江。长期的江上而居,他已达生理的极限。
透过窗外,阴云厚重。青草伏丘,层层相叠。郁郁深冬,炎夏热瘴,淫雨绵绵,经春不绝。
寸寸补绽,寸寸断肠,寸寸山河黯淡,寸寸归途羁縻。
半世坎坷吟民生,一日湘水葬孤魂。
公元七七O年冬,杜甫在湘江上的舟船中静静地走了。这一年,诗人五十九岁。
三
湘水继续流淌,无声的日晷将光阴轮转。杜甫江阁新近落成了,只是远望其华贵,终究觉得它并不符合诗人于湘江的辛酸遭际。山粘衰草,云起鹰飞。斑竹泪,湘水寒。湘江是从二妃起,以杜甫终的。遭贬者与流亡者渡了又回。掌舵的梢公却永远都是一副面容,茫然注视着悲剧的上演。
杜甫之后,将近七百年,湖南茶陵才兴起了一个学派,而又约一个世纪,石船山上才有一个人正闭门著述。不知此是不是湘水曾经吸收了太多的苦难,容纳了太多的精魂。岳阳楼上,却是一代代文人骚客登临抒怀,八百里洞庭烟波浩淼,听着那些脚步近了,又离栏而去。
屈原、贾谊、杜甫,都是于困惑中前行,走着走着,他们便已经不觉把岁月走成了梅子黄时的细雨;把祈望走成了轮转变换的季风;把苦痛走成了一圈一圈皱纹般惊心的年轮。
预感总是会扮演命运的同谋的。所有湘江边历史的诉说里曾经有过的那些祈望,都会在一瞬间的翻阅中露出苍老的容颜。原来,祈望都已经有如此年岁了,却依如苏武般,在荒凉的塞外,朝敬寄托的南方……
2003年3月稿
2006年4月第一次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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