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人一脉相承的最神往的人生方式,诗酒风流。何谓风流?“风流”是古典诗歌的生命精神。冯友兰先“窗外的雪地里我见到一只很小很小的青蛙,眨巴一只眼睛,另一只眼圆睁睁,一动不动,直望着我。我知道这就是上帝。”
你似乎刚刚从天堂惊醒,满屋子的幽暗,只有昏睡的窗帘偶尔吐露出的一点天光,凄婉顿挫的古琴声在哀伤的手边在隐逸着墨香的书页间如滴滴出洞的泉水一般汩汩的流淌开,突然发现那只才一个月大的猫儿正悠悠的伏在一旁,似乎是被你惊醒了,惺忪却依然剔透的眼睛睁开,眨巴着一只眼睛,而另一只却圆睁睁的瞪着,一动不动,直望着你。
“周围静悄悄的,雪落下来没有声音。我有点诧异这种平静。天堂里就这么安静。”
忽然间你不知你自己身在何处,一半思绪落入那古琴悠远平滑如缎子却又忽而激昂铿锵如山棱的糜音之中,而另一半却还留在手中的书页间,不知道身边这天堂的境地从何而来,你四周环顾,可眼前却印出一道蓝澄澄的河水,悠悠缓缓,在河床的沙滩间流淌,河水过了一座青石桥,变得墨绿而幽深,而趟过桥拱,便搅起了一片哗哗的水声,湍急的漩涡上飘出白色的泡沫。这是尤水,而尤水之源,便是灵山。
“坐入山谷的那赤红的一轮越发安详,端庄中又带点妩媚,还有声响。你就听见了一种声音,难以捉摸,却又分明从你心底响起,弥散开来,竟跳动了一下,像踮起脚尖,颠了一下,便落进黝黑的山影里去了。”
午后的阳光黯淡下去,剩下的一些贼儿似的光点趴在窗帘上,张着可怜兮兮的眼睛。我跟着书页里那位玩主一起寻到了乌伊小镇,遥远的尤水从这里流过,一切都像个刚刚来到这世上的新的生命一般安静而紧张的悸动着,楼下整整一个中午的喧闹渐渐邈远,就被书刚刚起始的几页的这声响给牵住了,从音响里开始缓缓流出的古琴声像是一双手牵开了一张帷幕,便把我包裹在那尤水边的幻境里了。
“你长久生活在都市里,需要有种故乡的感觉,你希望有个故乡,给你点寄托,好回到孩提时代,捡回漫失了的记忆。…你好久没有睡在这样的帐顶下了,你也早过了望着帐顶可以睁眼遐想或是做梦的年纪,该见识的你都一一领教了,你还要找寻什么?”
我也还依稀在记忆里看到过一个孩子躺在那圆锥形的蚊帐下边,好奇的睁着眼睛捉摸着头顶那个用竹篾扎成的蚊帐圈,那似乎是在某一种旅行的途中,在一个小小的暗暗的旅社里,也还根本不明白所谓故乡到底是什么感觉。可长大了,逃离这个城市几年之后回来,却更找不到故乡了。
“你找寻去灵山的路的同时,我正沿长江漫游,就为寻找这种真实。”
这个正在找寻真实的作家刚经历了一场事变,被医生误诊为肺癌,死神同他开了个玩笑,而他又终于从那堵墙里走了出来,暗自庆幸。你看着他,突然又能感觉到生命的新鲜,你陪他漫游,回到自然中去,去找寻那实实在在的生活。能从身边那不断的讲述着各种各样的真实的文字里躲开,逃到那虚妄的真实所纠缠不到的地方,不必再像一只落进蛛网里的虫子,徒命挣扎。
“真实的只是我自己,真实的只是这瞬间的感受,你无法向他人转述。那门外云雾笼罩下,青山隐约,什么地方那湍急的溪流哗哗水声在你心里作响,这就够了。”
神奇的猎人石老爷不再是一个人,而成了神话,历史同传说混为一谈,一篇民间故事就这样诞生的。他不朽的身体和同他一样不朽的猎枪成了这奥赛德似的神游的起点,遥远的文化起源,神秘的远古神话,和隐逸于南方蛮地的民间文化点缀于这寻找灵山的流浪之中,让再多的真实也虚幻起来,可也许,那才是真正的真实。
“你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又回哪里去。你还是送她到了街上,她径自走了,消失在小街的尽头,像一则故事,又像是梦。”
“你坐在凉亭里,像一个傻瓜,煞有介事,等一个没有约定的约会,一个来无踪去无影的女人,像白日做梦。你无非是活得无聊,你那平庸的生活,没有火花,没有激情,都烦腻透了,还又想重新开始生活,去再经历再体验一回?”
她只是一个由回忆与想象所唤起的女人,就像茫茫然的去寻找的那灵山一样神秘而变幻不定,我突然看到自己身上的激情,不也在期待这样一个女人,毫不分明,甚至只是一种隐约的愿望,一次邂逅,一次奇遇,却又过于清醒,从不唐突,也不会去爱,因为害怕伤害与折磨,她是生命里流过的一系列女人的变奏,她年轻而忧郁,也为寻找灵山而来,也许便也只是一个臆像,却充满诱惑,而你,也诱惑着她。
她说她要寻找痛苦,你要证明你还有吸引女人的魅力,她竟然还真的跟随你来,她说她对家里人说是她在的医院要组织一次旅行,而对医院她又说她家中父亲生病要她照看,于是她便逃了出来,你跟他说你们经过的这崖壁曾经有个比她更加年轻的小姑娘跳下去过,而乌鸦却一大早便嗅到了死亡的气息,盘旋不休,她说,她后来说她一直就想死去,可她又害怕,害怕死了之后只剩下丑恶的惨状,她又说她就找这么个谁也不可能认识她的地方,就她自己一个人,沿着河岸,往上游去,什么也不想,一直走下去,到精疲力竭,倒毙在路上,你说河的尽头就是灵山,让她和你一起去寻找那奇幻的地方,去见那种种神奇,就可以解脱,忘掉痛苦。
羌族退休乡长、神奇的石老爷、土匪头子宋国泰、撰写地方风物志的吴老师、勾引男人上床的朱花婆,带来火灾的红孩儿祝融,糟踏了一个盲女的雕刻师,剥腹的比丘尼,圆寂的和尚,野人,麻风女,神姑祭司,蛇公蛇婆,彝族的情歌,黑暗传,花花子歌……
凡人的历史,也包括逝去了或依旧还在的他们的精神,就在股股细流交错的章节间,不仅驻足或通过,而且被神奇地耸立起来。它们从有头有脸的教条下瓦解,流淌成一个个平行的生命章节,或传奇或平凡,还原到它们本来不甚清楚的层叠面貌。风土史实,传闻传奇和由各种人生经验组成的片段,在通往灵山的路上,交错穿插,偶然与必然相间,有无法抹去的已成的现实,也有若即若离的臆想世界,它们咿咿呀呀,纷至沓来。
她说,一个被男人占有了的女人,她说她不知道她胡说些什么,她说从来没有这样享受过,她说她在船上飘,不知要飘到哪里,身不由己。由它荡去,漆黑的海面上,她和你,不,只有她自己,她并不真的害怕,只觉得特别空虚,她想死,死也是一种诱惑,她想落到海里,让黑乎乎的海水把她淹没,她需要你,你的体温,你的压迫,也是一种安慰,她问你知道吗?她特别需要!
你问她看见这影像了吗?
她说看见了。
你问她看见有一只小船吗?
她说有了这船湖面上才越发宁静。
你说要这小船沉没。
她说船身已经浸满了水。
身边的本来睡得香甜的猫儿突然躁动起来,黑色的海面涌起,我一时竟分不清这是梦还是想象,平平的海面缓缓隆起,听到一种吐露着欲望的呼吸声,还有脉搏,鼓涨的身体的幻觉,你和她最终走不出那牵绊,需要沉醉需要最真实的肉体需要世俗需要一个男人一个女人需要忘记自己的记忆需要在这一刻像野兽一样放纵,逃往的旅途中断了,从冥河上飘下的尸体上也只看到肉身华美的殒灭,看到“他”转身的背影远去了,再多的自省也无法被救赎。
他孑然一身,游盈了许久,终于迎面遇到一位拄著拐杖穿著长道袍的长者,于是上前请教:
“老人家,请问灵山在哪里?"
“你从哪里来?"老者反问。
他说他从乌依镇来。
“乌依镇?"老者琢磨了一会,“河那边。"
他说他正是从河那边来的,是不是走错了路?老者耸眉道:
“路并不错,错的是行路的人。”
……
我突然同书里的你我他还有她一起迷失了,冷漠而孤寂的漂泊在寻找灵山的旅途之中,却周折反复,始终无法到达,混乱而无序的章页间,文字中的你诉诸她,恰如“我”之诉诸你,她派生于你,又反过来确认“我”自己,而面对“我”,隔开一段距离,退后一步,便又是他。是他们,又是“我”,而我却在如原生态丛林中的迷雾一般沉重的历史前畏缩了,一种对心底文化惴惴不安的苍凉感浮在眼前,残酷而痛苦的自省却也只带来对前路荒谬的愈加恐惧和对沉淀记忆的虚妄与错置的怀疑和反叛,跟随这行路这逃亡这追索这朝圣之旅抑或这反抗空无的灵魂的流浪,这漫失的精神旅途里的喃喃自语,试图为漠然而冰冷的灵魂寻找一个能从这现世的泥潭中超脱的华美而崇高的圣境,却始终没有摆脱欲望的羁绊,自我堕入了人世的迷雾和人性的迷雾,而最终你我他她又厌倦了尘世,厌倦了欲望,甚至厌倦了厌倦,但他们却还不得不继续在尘世和欲望里继续无根的漂泊,他们渴望有人能指点迷津,救渡自己,却又他们发现谁也不能拯救自己,因为他们也没有想过要拯救。行路的人错了,像一个个符号漂泊无依,因为那渴望逃往的目的也是只是幻想与假设。
“上帝就这样显示在你面前,只看你领不领悟。”
“我问他:那么,还有什么可追求的?”
所有的追求与苦寻,终于幻灭。
听到钥匙在门洞里转动的声音,进来的是父母惊异的眼神,猫儿纵身而起,一溜烟儿的消失在另外的房间里,古琴声还在臆想的草庐里随着悠悠的酒香飘荡,男人和女人都消失了,还有森林的迷雾和远远望见困在河边泥滩里的人影,还有围着可怖的篝火唱着远古咒语想你和她扑过来的人们。而灵山,不过是一块供求子的妇女们祷告的石头罢了,直直的杵向天空,坚实而古老,没有幻觉。
上帝终于滑稽的变成了一只青蛙。
上帝,也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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